徐愛一行人繼續(xù)前行,又過了幾天,終于到了余姚境內(nèi)。
徐愛的祖籍在余姚馬堰,中途要經(jīng)過余姚泗門。
而余姚泗門有個長者,是天下讀書人都希望拜訪結(jié)識的楷模,那人便是謝遷。
此時的謝遷因為當(dāng)年劉瑾誣陷被罷黜朝廷,賦閑在家,雖說遠離了廟堂,可是門庭若市,對他敬仰的人,不遠千里前去拜會,希望得到他的指點和引薦,以求身價倍增。
馮牧聽說要到謝遷的府上拜會,一時百感交集,他曾經(jīng)在那里住過一段時日,再次回去,不知是怎樣一番景象?
徐愛給門童遞上了拜帖,門童沒好氣的撇了徐愛一眼,在他看來,這人雖然眉清目秀,可與那些所謂的才子并無兩樣,都是借著拜會之名,想要巴結(jié)老太爺,給自己謀得一個大好的前程。
“你們在此等候,我去替你們通報?!?p> 門童淡淡的說道,然后拿著拜帖,往內(nèi)府中走去,穿過回廊,他就將那封拜帖扔進了廢紙堆,因為他不希望老太爺被這些無聊的學(xué)子打擾。
謝遷這些年雖然遠離了權(quán)力中樞,可依然很操勞,年輕的學(xué)子才俊們源源不斷前來,有的有真才實學(xué),他自然不吝推薦,讓那些學(xué)子得以魚躍龍門??筛嗟倪€是投機取巧之輩,胸?zé)o點墨,妄圖通過謝遷的關(guān)系,在衙門謀得一官半職,對于后者,謝遷深惡痛絕,多次告誡下人,不要隨便放人進來。
門童哪里知道來人是南京工部郎中,見他衣著樸素,還以為他是寒酸秀才,這也怨不得他以貌取人,因為任誰拜見謝遷這樣的長者,都會精心打扮一番,表達深沉的敬意。
徐愛作為王守仁的弟子,繼承了他的心學(xué),崇尚由內(nèi)而外的修養(yǎng)與境界,可他的行事準則,在世俗人面前,卻未必行得通。他節(jié)儉淳樸的美德,此刻卻讓他碰壁,被擋在了門外。
等了許久,也不見門童前來回話,有禮有些不耐煩了,馮牧也微微皺起了眉頭,徐愛卻依然一臉淡然,望著謝府門前高大的榆樹,怔怔的出神。
馮牧與他相處了這么久,依然不知道他所謂的格物致知是什么,難道看著這棵大樹,就能夠獲知天地真理?
帶著懷疑的態(tài)度,馮牧終于開口說道:“徐大哥,我見你一路上不是對著大樹發(fā)呆,就是望著山川河流出神,格物致知,你格出了什么大道理,可否與我分享一二?”
“你可看見這樹被風(fēng)吹動?那我問你,是樹在動還是風(fēng)在動?”
馮牧笑了,毫不猶豫的回答道:“徐大哥,既不是風(fēng)動,也不是樹動,而是心動,我說的對嗎?”
徐愛訝異的看了看馮牧,點了點頭,贊賞道:“不錯不錯,你果然天生具有靈性,那我繼續(xù)問你,這樹在春雨中萌芽,在秋風(fēng)中落葉,又有什么不同?”
馮牧想了想,回答道:“徐大哥,你是不是想說,生命的起落隨著時間的流轉(zhuǎn)而改變,萬物都有定數(shù),強求不來?”
徐愛微微搖頭,說道:“你領(lǐng)悟的這層道理,不過是由外物感知而來,比起之前的回答,要差了一個境界?!?p> 馮牧小臉微微一紅,之前的回答出于六祖慧能的典故,他只不過是巧妙的加以變通,輪到他自己想的時候,肯定不能明白那精準的禪意。
“哈哈,果然瞞不過徐大哥,之前我的回答,是因為一位老先生給我講過風(fēng)動幡動的典故。在徐大哥面前班門弄斧,確實有些貽笑大方,徐大哥你說說其中有何不同呢?”
馮牧渴望知道徐愛領(lǐng)悟的那一層,徐大哥雖然愛讀書,卻不是書呆子,他的精神境界肯定很高,聽他一番話,說不定能夠領(lǐng)悟出什么玄妙法門呢?
徐愛看著一臉好奇的馮牧,平靜的說道:“不論這棵樹活了多久,或許它的枝椏間有鳥筑巢,樹干中有蛇鼠棲息,樹根處有甲蟲安眠,又或許他承接雨露,趨向陽光,經(jīng)受風(fēng)雨,但這些都只是表象,樹高千丈也好,葉落歸根也罷,這棵樹依然是樹。在世人眼中它或許可作為棟梁之材,或許可修橋造船,再不濟也能作為薪柴,可它自身并不愿意被賦予這些,這便是‘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道理。世間萬千變化,終脫離不了本源,唯有明心見性,方可照見始終?!?p> 徐愛的一番話,讓馮牧有些茫然,不過他隨即想明白過來,徐大哥的意思是要他依照自己的本心生活,不飾浮華,不移初衷。
就在馮牧思考的時候,門里卻突然有人拍手叫好,說道:“說得好,曰仁不愧為陽明先生高徒,今日一番話,讓我茅塞頓開,實乃高見?!?p> 說話間,那人已然從門檻里邁了出來,很熱情的走上前,向徐愛作揖行禮,徐愛當(dāng)下回禮,說道:“哪里話,以中過譽了,粗淺見識,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在探花郎面前,實在無足稱道?!?p> 有禮曾經(jīng)見過這位探花郎,他便是謝遷的次子,謝丕,字以中。謝丕二十多歲便中了探花,與他狀元父親謝遷兩人父子鼎甲,一時傳為佳話。有禮恭敬的作揖道:“見過謝大人?!?p> 馮牧聽到有禮問好,依葫蘆畫瓢,向謝丕問好,謝丕微嘆一口氣,說道:“不必多禮,再說當(dāng)年父親上疏請誅奸宦劉瑾,被罷官遣鄉(xiāng),我也被削職為民,又哪里是什么大人呢?”
徐愛說道:“謝閣老忠心可鑒日月,想來不久之后便可復(fù)出?!?p>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先不論國事,快請進府一敘,早聽聞曰仁你回鄉(xiāng)省親,可將你盼來了,父親見了你一定很開心?!?p> “謝閣老別來無恙否?”
“承蒙厚愛,他老人家身體康健,可那脾氣依然沒有多少改變?!?p> 徐愛微微笑了,贊賞道:“若是變了,還是那個人人敬畏的謝閣老嗎?”
說話間,幾人已向庭院中走去,剛才那門童遠遠的躲在柱子后面,生怕徐愛等人認出自己,在謝丕面前告他一狀,那樣的話,他肯定要被掃地出門。
有眼不識金鑲玉,竟然如此怠慢老太爺?shù)馁F客,他此時已是萬分后悔,心撲通直跳,偏偏在他驚恐萬狀的時候,那個小孩正向這邊看過來,與他目光對視,又快速移開了。
門童看那小孩的目光,落在打掃院落的戚大姐身上,詫異中帶著喜悅,似乎比他還要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