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崇明就住在五間青瓦房后面的另一排屋舍中。
蘭芮輕叩房門，半晌，門才從里面打開，撲面而來的宿醉氣息熏的她一滯。再看門內(nèi)立著的那人，頭發(fā)凌亂，雙眼通紅，哪里是她記憶中灑脫不羈的樣子？
她心中愧疚感，又深了一成，輕輕吸了一口氣，屈膝行禮，“魯先生?！?p> “三小姐，千萬不要再稱呼在下為先生，在下不敢當(dāng)?！濒敵缑靼胍兄T框，絲毫沒有請兩人進(jìn)門的意思。
蘭芮微微苦笑，“先生醉了，我這就讓人給先生送醒酒湯來?！?p> 魯崇明哂笑道：“實(shí)在不敢當(dāng)，三小姐若是無事，請回吧，在下這里簡陋，不便招呼三小姐?！比灰桓彼涂偷募軇?。
“這……”蘭芮轉(zhuǎn)頭去看蘭淵，蘭淵立在五步開外看雪景，似乎并未留意到這邊的情形，她只得笑道，“聽說先生要走，我是特意來跟先生辭別的?！?p> 魯崇明哼了一聲，冷然不語。
蘭芮繼續(xù)找話說：“不知先生今后有何打算？”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蘭芮以為魯崇明還是不會作答時，他竟然開了口，“三小姐是擔(dān)心在下離了蘭家會挨餓受凍？若是問這個，三小姐不用費(fèi)心，蘭家沒有愿意習(xí)武的學(xué)生，難道別處沒有？就是沒有，在街上耍把式賣藝也還能養(yǎng)活自己?！?p> 果然還是因?yàn)樗龡壩洹?p> 蘭芮低垂眼瞼，“先生此言差矣，蘭家怎會沒有愿意習(xí)武的學(xué)生？不是還有大哥和五弟么？”
“他們兩個，不值得我費(fèi)心！一個資質(zhì)平庸，另一個，簡直就是愚鈍不堪！”
蘭芮下意識的回眸瞥了一眼蘭淵，被人說成不值得費(fèi)心，只怕任誰聽了都會不開心，好在蘭淵依舊沒有注意到這邊。
“先生，我記得有句話說的好，有教無類……”
魯崇明不耐的打斷蘭芮，道：“在我看來，只有天資聰穎的學(xué)生才值得我費(fèi)心！三小姐，別已經(jīng)辭過，請回?！?p> 一再被拒之門外，蘭芮無奈，躬身拜了一拜，轉(zhuǎn)身離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先生請仔細(xì)想想，天下愿意跟著先生習(xí)武的人的確不少，但天資比得上大哥和五弟的，只怕也不多。”
魯崇明目光一閃，“三小姐也請仔細(xì)想一想，天下拳腳師傅不少，但有我這般技藝的也沒有幾個，三小姐就不替自個兒兄弟考慮一下？”
蘭芮一怔，她棄武，大半是因?yàn)橄胗懠胰说南矚g，從而換得以后的太平日子，小半則是因她生性喜靜，又久在和平年代生活，對刀槍棍棒毫無興趣。
可魯崇明說的不無道理，因她的棄武，蘭淵與蘭波失去了一個好先生，對蘭波她尚可當(dāng)作沒什么，但對蘭淵，她卻有深深的負(fù)罪感。
躊躇半晌，她嫣然一笑，“如果先生肯私下教授我拳腳，我還愿意跟先生學(xué)習(xí)武技，至于騎射，實(shí)在有太多不便……”
“當(dāng)真！”魯崇明雙眼一亮，喜不自禁，“只要你肯學(xué)，明面上私下的又有什么區(qū)別！騎射嘛，冷先生那個老夫子怕砸了飯碗，也不愿意再教你，你學(xué)不學(xué)沒關(guān)系！”
看著就差手舞足蹈的魯崇明，蘭芮恍了恍神，這才是她記憶中的魯崇明。
魯崇明高呼蘭淵，蘭淵聞言走過來，笑道：“先生，學(xué)生這就與你辭別。”
魯崇明一擺手，大聲道：“辭什么別，我不走了！”
“當(dāng)真！”蘭淵亦是滿面的欣喜，轉(zhuǎn)而盯著蘭芮，“三妹妹答應(yīng)跟隨先生學(xué)武了？”
魯崇明代為答道：“自然！”
二人一問一答間，蘭芮突然有一種被算計(jì)的感覺，直到辭別魯崇明，往前面瓦房走的路上，她才問，“大哥，你也希望我跟著魯先生繼續(xù)習(xí)武吧？”
蘭淵側(cè)頭緊緊的盯著蘭芮的眼睛，“三妹妹學(xué)會為自己打算，無可厚非，我這個做大哥的也替你開心，但你丟下自己的好惡，一味的在祖母和母親跟前曲意奉承，就真覺的開心？”他嘆了一口氣，又道，“以前我也覺的棄武沒什么不好，可前日與昨日我親眼見你在勁松居和觀荷院那樣小意奉承，我就覺的，還是從前的三妹妹更好。”
蘭芮漾起一個苦笑，道：“像從前那樣……被所有人厭惡就好？”
蘭淵喟然一嘆，“或者一切并不是因習(xí)武而起……”
“不是因習(xí)武而起……”又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蘭芮突然記起蘭芝那句同樣是沒頭沒腦的話，心中一動，“那請大哥告訴我，是因什么而起？”
蘭淵目光閃爍，道，“習(xí)武本不是壞事，但妹妹仗著自己武技非凡就四處尋人比試，惹下事端，這才讓祖母與母親氣惱?！?p> 這樣的解釋合情合理，還說出事實(shí)，但蘭芮卻總也不能說服自己相信，她覺的，蘭淵先前的話絕對不是這意思。
還欲再問，就聽前面?zhèn)鱽眄懤装愕倪甸T聲。
荒郊野外的，又是風(fēng)雪天，按說除了他們這樣專門來尋人的，應(yīng)該不會有人才對，蘭芮疑惑的看了看蘭淵。
蘭淵眉頭微皺，吩咐蘭芮在原處等候，自己則幾步轉(zhuǎn)過墻角，只見青瓦房前來了兩人兩馬，一人騎在馬上，一人一手牽韁繩一手擂門。騎在馬上那人十六七歲，身材健碩，身穿一件赤狐皮做的斗篷，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樣子，而另一人也是一般的年紀(jì)，只是穿著青布袍子，看樣子是馬上那人的仆從。
恰時慶和開了門。
那仆從道：“魯先生可是住在這里？”
慶和幾乎是毫無考慮就道：“不是?！?p> 那仆從轉(zhuǎn)頭恭聲與馬上的少年道：“大少爺，你看……是不是尋錯地方了？”
馬上少年探手扯掉斗篷上的一顆拇指大小的血紅瑪瑙扣子，一擲，丟在慶和的腳邊，“帶我去見魯先生，這顆瑪瑙扣子便是你的，別說魯先生不在，那邊停著的馬車可有蘭家的圖標(biāo)?！?p> 一派頤指氣使的模樣，慶和料到眼前兩人來頭不小，不想多生事端，就低頭撿起嵌在雪中的瑪瑙扣子，捧到那少年馬前：“這般珍貴的物件，到小的手中，只會辱沒了，請少爺收回。那馬車是蘭家的不假，不過卻是我家少爺所乘的?！?p> “哦？你家少爺，是蘭淵還是那叫蘭波的？”馬上少年一頓，目露戾色，“休要拿你家少爺說事！你們蘭家還入不了本少爺?shù)难?！”一揚(yáng)手，手中烏黑油亮的馬鞭一聲輕響，直沖慶和面門而來。
蘭淵在轉(zhuǎn)角處看的真切，惱怒之色一閃而過，緊走幾步，一把拽住慶和后退數(shù)步，輕輕巧巧的避開馬鞭，而后才拱手道：“世子爺，下人不懂事，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聲音輕緩，不急不躁，卻自有一股讓人不容忽視的震懾力。
安陸侯世子胡延策馬后退一步，倨傲的揚(yáng)著下巴，“我只是來尋魯先生，并無替蘭大少爺管教下人的意思?！?p> 蘭淵微微一笑：“魯先生的確暫住此處，只是他一心靜養(yǎng)，不想被外人打攪，這才讓慶和在此處攔駕，但世子爺也算不得外人，我這就讓慶和帶世子爺去?！?p> 胡延笑了起來，笑容里盡是滿意之色。
慶和上前一步，躬身道：“世子爺，請隨小的來?！?p> 胡延雙手略微一拱，權(quán)當(dāng)行禮，策馬隨慶和往屋后去。
前面的字字句句，皆落入蘭芮耳中，聽到此處，她嘴角噙著一個冷笑，不想與胡延碰面，就沿另一側(cè)往前面走，好與其避開。
胡延不是別人，正是害這副身體從馬背上跌落，讓她在床上躺了四個月的人。
自從聽了老太太的話，她就一直認(rèn)為這副身體的記憶靠不住，此時看胡延如此跋扈，她才知，靠不住的原是老太太的話。
蘭淵見蘭芮從另一側(cè)出來，微微松了一口氣，幾步迎上去，拉著蘭芮進(jìn)了房中。
屋中火炕燃的正炙，暖意融融。
玉桂立刻給蘭芮遞上一個手爐，欲言又止。她雖沒瞧見門外的情景，也從未見過胡延，可一聽“世子爺”三字，能想起的也只有胡延一人。她擔(dān)心蘭芮記起幾月前的積怨，不管不顧的沖出去，那她，命運(yùn)只怕還不如玉芳。
蘭芮沒有落下她眼中的這份擔(dān)憂，笑道：“大哥，還去不去靈光寺？”
兩人是以在佛前誦經(jīng)為借口出來的，蘭家來京城一年，老太太從未斷過靈光寺的香油錢，而且時常要去寺中小住一兩日，他們不能不去點(diǎn)個卯。
蘭淵笑了起來：“自然要去。”又高聲喚來車夫套馬。
見這般，玉桂眉間憂色一掃而光，與霜降張羅著收拾器具。
須臾，慶和回轉(zhuǎn)，與蘭淵回報：“安陸侯世子是來請魯先生去侯府做拳腳師傅的?！?p> 猜想得到證實(shí)，玉桂又悄悄看了蘭芮一眼，見她面無異色，安心的收回目光。
蘭淵眉頭一挑，“去看馬車可是討好了，若是套好，就來報一聲?！?p> 慶和遲疑不去，“大少爺，小的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蘭淵答道：“那就別講?！?p> 慶和面色漲紅，終還是說了出來，“安陸侯府雖有世襲爵位，但安陸侯卻只是左軍都督府正三品的督指揮僉事，品秩比咱們大老爺?shù)蛢杉?，大少爺?shí)在沒必要對他如此客氣?！?p> 蘭淵似笑非笑的看著他，“那依你的意思，我該如何？與他爭鋒相對？還是大打出手？難不成狗咬你一口，你還追上去咬狗一口不曾？”
“噗——”蘭芮沒忍住，笑出了聲。
她一笑，玉桂、霜降幾個也捂著嘴笑了起來。
蘭淵沒好氣的笑道：“還不快去辦事！”
慶和尷尬的摸了摸頭，快速出門去。
“我們就這樣走了，魯先生那里怎么辦？”蘭芮問道。
蘭淵哂笑：“胡延自打見識了三妹妹的本領(lǐng)，又打聽出三妹妹師從魯先生，就一心想請魯先生去侯府教授拳腳，這幾月，在魯先生處碰了數(shù)次釘子，不多這一次。”觸及蘭芮眼中的擔(dān)憂，又安慰道，“魯先生是咱們家的坐上賓，胡延礙于咱們家，不敢拿魯先生怎樣?！?p> 蘭芮一想的確如此，安心的笑了笑。不一時，慶和來報，說馬車已經(jīng)套好，幾人熄滅炕火，乘車離去。
再一次在魯先生處受挫，胡延臉色陰郁，策馬一口氣跑出數(shù)里，直至見到前面逶迤而行的馬車，才勒住韁繩。
“蘭淵騎馬，車轅上還坐了一個婢女……十二，那車內(nèi)坐的是何人？”
喚作十二的仆從策馬上前了一步，“小的方才沒見著有女眷……要不，小的去打聽打聽？”
胡延沉吟半晌，冷聲道：“來見魯崇明的還能有誰，不過是那瘋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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