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更添了幾許涼意。
亦菱從憶安閣中走出來，卻沒有穿朝服。
侍衛(wèi)舉著傘迎上前，面帶詢問，“將軍？”
“派人去宮中給本將軍告?zhèn)€假，就說本將軍病了，上不了朝了?！币嗔夥愿赖?。
“是?！笔绦l(wèi)應(yīng)道。
隨后亦菱便往梧桐院而去。
梧桐院因院中遍植梧桐而得名。相傳，女帝冷如雪的皇夫楊君昊所住的寢宮遍植梧桐，后來，楊君昊在夏江兩國的戰(zhàn)爭中意外身亡，女帝于其昔日住過的寢宮中看到梧桐樹，追憶起皇夫，悲傷不已，連譜三曲，名喚《梧桐思》、《梧桐怨》、《梧桐憶》，曲調(diào)凄婉哀絕，為后人所嘆。亦菱入住將軍府后，將梧桐院的正房、東廂房、西廂房分別命名為梧桐思、梧桐怨、梧桐憶。
亦菱走進(jìn)梧桐院中，看到那個清冷的身影正立于正房梧桐思的抱廈內(nèi)，望著不遠(yuǎn)處的荷池出神。
亦菱不動聲色地走到屋內(nèi)，拿了一件衣衫出來，走到皇甫祎身后為他披上。
皇甫祎轉(zhuǎn)頭見是亦菱，淺淺一笑。
亦菱看到皇甫祎腳邊遺落了一枚玉佩，彎腰拾起，卻瞥到玉佩上鐫著“筠如”二字。
“筠如？”亦菱一臉疑問，把玉佩遞還給皇甫祎，“可是你的字？”她記得皇甫祎的字并不是筠如啊。
皇甫祎接過玉佩，垂眼望著那兩個字，淺淺一笑，“不是，是母后為我取的小字?！被矢Φt修長蒼白，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攥住那枚玉佩，抬眼望著荷池中的荷花，眼中含著思念與憂傷。
亦菱順著皇甫祎的視線望去，卻只見荷池中的荷花皆已殘敗。清秋悄至，天氣轉(zhuǎn)涼，盛開了一個夏日的荷花紛紛凋零，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枝尚未凋盡，殘敗地立于荷池之中。秋雨打落，原本就殘破不堪的荷花愈加殘敗。
“你喜歡荷花？”亦菱輕聲問。
皇甫祎靜靜地望著那雨中殘敗的荷花，眼神那么憂傷，“我母后喜歡荷花。”
“難怪……”亦菱輕聲道?；矢Φt的母后上官皇后，上官蓮，乃是當(dāng)今云國皇上景帝的胞妹，多年前，兩國休戰(zhàn)聯(lián)姻，上官蓮成為了莊帝的皇后。蓮即為荷，上官皇后名諱中有蓮，難怪她會喜歡荷花。
亦菱微微一笑，“我有沒有說過你就像一枝蓮花，就像一枝靜靜佇立于廣闊水面上的蓮花?！?p> 皇甫祎看向亦菱，眼中流轉(zhuǎn)著不明的情緒，可是他很快別開眼，復(fù)又望著那荷池里的殘荷，輕聲道：“即便是像，也不過是一枝殘荷。”
亦菱聞言，心中不由地一痛，她望著皇甫祎，只見他如畫的眉眼染上難以名狀的哀傷，與凄楚，透出無法言說的孤寂，與落寞。亦菱呼吸一窒。她看了看周圍，那些扮成將軍府侍衛(wèi)的玄衛(wèi)，都在遠(yuǎn)處守著，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了，忍不住將自己已經(jīng)知道的對他和盤托出，忍不住將自己的理解和疑問對他一吐為快。
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轉(zhuǎn)而望著那秋雨中微顫的荷葉和殘荷，緩緩開口道：“三年前，莊帝崩歿，你繼承了皇位，三個月之內(nèi)，除二皇子皇甫祺，三皇子皇甫禛，七皇子皇甫祉，九皇子皇甫祾以外，其余皇子均以各種罪名被你誅殺。”
亦菱感到皇甫祎的目光倏爾落到自己身上，不禁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相碰的瞬間，她看到他眼中的慌亂茫然，不可置信，甚至還有一絲不知所措的期待。
她別開眼，繼續(xù)道：“可是兩個多月前，你的九皇弟皇甫祾卻發(fā)動政變，奪了皇位。或者我可以這么說，不是他奪了你的皇位，而是你把皇位讓給了他。”
“你……你都知道了？”皇甫祎微微有些顫抖的聲音傳來，亦菱不禁又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有些蒼白。
亦菱未回答，她移開眼，繼續(xù)道：“你繼位之初，殺伐果斷，不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皇位，而是為了給皇甫祾清路，好讓他即位之后，免去許多麻煩與威脅?！?p> “你甚至在明知言熙明與皇甫祾是表兄弟的情況下，還重用言熙明。董丞相一族被誅后，在肅清其黨羽一事上，你完全有能力自己解決，可是你故意交給言熙明處理，以樹立他在朝中的威望。還有一些人，比如孫澤瑞、鄒敬賢、張譯，你明明知道他們暗中都是皇甫祾的人，卻還是以任用賢良之臣為名，重用他們，在眾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讓皇甫祾在朝中的勢力日漸穩(wěn)固。”
“為了讓皇甫祾奪取皇位時多一些把握，你甚至在皇甫祉的母妃董太妃殯天后，佯裝成她是被自己害死的，并放出謠言，從而讓皇甫祉信以為真，連同岳悠然、趙子安，一起卷入這場局中，讓他們站在了皇甫祾一邊?！?p> “為了給皇甫祾一個奪位的正當(dāng)理由，你在繼位之初，為皇甫祾清路時，對手足和臣子心狠手辣，手段殘忍，極力扮演一個暴君的角色，讓別人以為你是篡改了遺詔，不擇手段地奪得了皇位，并且屢次做出想要除掉皇甫祉和岳悠然的樣子，讓眾人認(rèn)為你是一個為人苛刻，難容功臣的皇帝?！?p> “你的三皇弟，睿王皇甫禛，早就對皇位圖謀不軌，你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矢ΧG假裝與你一黨，卻在暗中挑撥你與皇甫祉、岳悠然的關(guān)系，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早就想要除去皇甫祉、岳悠然他們了。你一方面不動聲色地暗中牽制皇甫禛的勢力，另一方面又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地被他算計，因為他所做的一切正中你下懷?！?p> “皇甫禛暗中與平南王上官絕塵勾結(jié)，挑起兩國戰(zhàn)事，也是你在暗中默許的。上官絕塵派表面上是太子上官望塵門客的自己的親信鄭青，來挑唆巫里國軍與寧國一戰(zhàn)，并佯裝成是之前戰(zhàn)敗的吉丹軍卷土重來，引得寧軍一戰(zhàn)。而后又讓你們查出鄭青是太子的門客，進(jìn)而順理成章地引發(fā)云寧兩國之戰(zhàn)?！?p> “云寧一戰(zhàn)，皇甫禛希望皇甫祉、岳悠然輸，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借你之手，以通敵叛國的罪名除掉他們，并且以你誅殺賢良忠臣，不配為帝為名，奪下皇位。云寧一戰(zhàn)，皇甫祉、皇甫祾、岳悠然、趙子安、言熙明也有計劃，若是贏了，便將你、皇甫禛與云國勾結(jié)的事昭告天下，這樣一來，皇甫祾便有理由奪位，若是輸了，你便會以此為由除掉皇甫祉、岳悠然——他們一直認(rèn)為你已決意除掉他們，這樣一來，皇甫祾也有理由奪位?！?p> “只是，你沒有想到上官絕塵有容卿相助，早就料到了皇甫祉、岳悠然、趙子安會使用的戰(zhàn)術(shù)，所以這場戰(zhàn)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寧軍失敗。只是，你、皇甫祉、皇甫祾、言熙明，還有岳悠然、趙子安本人，甚至是容卿，都沒有想到上官絕塵會殺了岳悠然和趙子安。”提到上官絕塵殺了大哥、二哥，亦菱眼中一痛，泛起了殺意，不過她很快垂下眼，掩去眼中的情緒，繼續(xù)道：“云寧一戰(zhàn)，寧軍大敗，岳悠然、趙子安犧牲，正合了皇甫禛的意，他準(zhǔn)備動手，皇甫祾、言熙明、皇甫祉雖然始料未及，卻也準(zhǔn)備動手?！?p> “于是，六月廿六那天，皇甫禛將你囚于宮中，假傳圣旨，以你之名昭告天下：定南王、岳將軍、趙軍師三人通敵叛國，罪不可赦，革其職，抄其府。皇甫禛卻沒有料到一向游手好閑、玩世不恭的九皇弟皇甫祾會奪皇位，他更沒料到你會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派出玄衛(wèi)，幫助皇甫祾的暗衛(wèi)去對付他手下的人。”
“皇甫禛到頭來還是為他人做嫁衣，假傳的圣旨，正好給了皇甫祾奪位的理由，也合了你的意，而皇甫祾并不知道這背后的一切，他以為你一心想要除去皇甫祉、岳悠然，而這一次機(jī)會終于來了，于是他毅然動手，將暗衛(wèi)分為兩部分，一部分由吳銳率領(lǐng)，同皇甫祉的人一同去對付皇甫禛的人，因為他一直都認(rèn)為你和皇甫禛是一黨的，另一部分暗衛(wèi)則由他和言熙明率領(lǐng)，殺入宮中奪取皇位。”
“由于你派出了玄衛(wèi)，所以皇甫禛輕而易舉地消滅了宮中皇甫禛的人，控制了你，順利地將你囚于天牢中，成功地奪取了皇位。由于你派出了玄衛(wèi)，趁皇甫禛在宮中時，趕在皇甫祾之前端了皇甫禛老巢，所以皇甫祾輕而易舉地重重地打擊了皇甫禛的勢力?！?p> 亦菱輕嘆口氣，又道：“云寧開戰(zhàn)前，你下旨命我領(lǐng)五萬寧軍鎮(zhèn)守懷遠(yuǎn)，并非要分散皇甫祉、岳悠然的兵力，而是為了以防萬一，若是皇甫祾奪位時，皇甫禛太難對付，或許可以讓我及那五萬寧軍助皇甫祾一臂之力。只是，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大哥、二哥、三哥他們是暗中支持皇甫祾的，是準(zhǔn)備助他奪位的。只是，那時，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沒有察覺你的用意，所以，我莽撞地闖了皇宮，而你支開了皇甫禛，我卻執(zhí)意要上戰(zhàn)場，你很無奈，卻只好應(yīng)允?！?p> 亦菱轉(zhuǎn)頭看著皇甫祎，他的臉色蒼白，亦菱不禁蹙起眉，繼續(xù)道：“你假裝自己篡改遺詔，假裝自己心狠手辣，假裝自己與皇甫禛一黨，假裝自己與皇甫禛一同與上官絕塵勾結(jié)，假裝自己一心要除掉皇甫祉、岳悠然，假裝自己全然不知皇甫祾的暗中謀劃。你假裝的一切都太過完美，你的那些親信、忠臣，比如陸君心，陳太尉，恐怕也不是完全了解這一切吧?！币嗔忸D了一下，然后直視皇甫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卻被我察覺到了?！?p> 皇甫祎臉色蒼白，眼中卻閃爍著驚喜、欣慰，還有感動，那種蒼茫天地間，終于有人可以理解他的驚喜、欣慰和感動，他就這樣望著亦菱，一時說不出話來。
亦菱見他臉色蒼白，心中不免泛起一絲擔(dān)憂，卻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可是，我并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
皇甫祎聞言，臉上浮現(xiàn)出哀傷的神色，眼中也滿是傷痛。他別開眼，望著遠(yuǎn)處雨中的殘荷，緩緩開口道：“不是我要這么做，是父皇要我這么做?！?p> 什么？！亦菱震驚！是莊帝要他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