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 莫斯星的三天（四）：身世也可聊
車中又是一陣靜默，隔半晌，霍斯北覷著伊蘭心情不錯，大膽地問道：“伊蘭，你還有別的親人嗎？遠(yuǎn)一些的?！?p> 伊蘭不由看他一眼，她說不介意聊身世，他還真的打破沙鍋問到底了，不過也沒什么不好說，遂爽快地答道：“沒有，我一直在孤兒院長大，哪里有別的親人。”
“你沒有見過你的……”霍斯北表情又驚訝又痛惜。
“沒有。你以為什么？殉職軍人的遺孤？”聯(lián)盟軍人犧牲后，其家人如果也因故離世，未成年孩子沒有監(jiān)護(hù)人時，政府就會擔(dān)起收養(yǎng)教育的責(zé)任。孤兒院這樣的情況很多，難怪他想歪。她悵然想到，如果她是軍人遺孤，她接受教育期間的一切學(xué)費生活開支都由政府支付，以后工作也會安排，境況會更好，可惜她不是。
“我是被人放在孤兒院的。”說得自己都有些心疼，腦海中閃過十七歲以前的生活片段，幼年的她似乎總在孤獨沉默，偶爾見到陌生人來訪，就會眼巴巴地瞧著。
“我十八歲離開孤兒院的時候，院長給我看過我的收養(yǎng)記錄。上面寫的是自愿放棄?！彼嘈?。這樣的情形有是有，但相對少多了，根據(jù)放棄理由的輕重程度，監(jiān)護(hù)人要承擔(dān)一定的懲罰措施。
聯(lián)盟發(fā)展到如今這地步，每個人的出生都是可追溯的，不是野地里一生，再野地里一扔就可以交代過去的。每個新生命的誕生都彌足珍貴，想想聯(lián)盟有那么多邊緣星球等著人去開發(fā)探索，再多的人往廣袤的邊緣星帶縱深處鋪進(jìn)都嫌不夠用。
如果不是遇到突發(fā)情況，所有人生孩子都必須去專門醫(yī)院。不怕危險呆家里生隨你，死生自負(fù)，且拉著直系親屬一起去監(jiān)獄做客。要是冷不丁大街上出現(xiàn)一個嬰兒，政府領(lǐng)回去分分鐘就從基因庫里找出幾十個匹配度高的疑似親屬，再要不了一兩天就將真父母揪出來召喚到法庭追究責(zé)任了。
但人生百態(tài)，總有真的無力撫養(yǎng)的情況發(fā)生，這時也可以自愿放棄孩子的監(jiān)護(hù)權(quán)，讓渡給政府。根據(jù)悲情程度不一，接受懲罰，然后把孩子放孤兒院，父母可以暫時自個兒過日子去。說暫時，是因為等孩子長大了，還有知情權(quán)，可以選擇是否要知道親生父母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還可以選擇是否要繼續(xù)控告他們的遺棄罪，并追加成長期間缺失父母關(guān)愛的精神傷害賠償。
如果孩子告了，父母得再接受一次懲罰，而且這次要嚴(yán)重多了，那是苦主主張自己的先天權(quán)利。要是孩子討要賠償，父母得盡力滿足。這樣之后，這段孽緣才會在法律層面結(jié)束。哦，還有，因為有天然的血緣羈絆，以后父母的遺產(chǎn)孩子或多或少也有份。
當(dāng)然，精神層面還有后招。有些孩子成年了仍舊過不去心中的坎，時不時地回來串個門，那父母也得受著，這種情況豁免在私闖民宅罪之外，全聯(lián)盟都知道那是被你們遺棄的可憐孩子，給你們再多膈應(yīng)也必須忍著。
這樣一來，主動放棄監(jiān)護(hù)權(quán)的真不多，很多有的也是鉆法律空子，在艱難的時候讓政府代管一陣，回頭表示后悔了再接回來。政府知道這種情況也不吭聲，你送孩子過來我就接著，你把孩子接走我也不攔著，總不能真讓孩子難過，做這種事的人也少，政府還負(fù)擔(dān)得起。
象伊蘭這樣被放棄到十八歲必須離開孤兒院的時候還沒有被接回去的很少，所以離院前夕她終日凄惶忐忑，懷疑自己的腦電波自不知名的地球歷經(jīng)一世后穿越時空蟲洞而來，在聯(lián)盟時代繼續(xù)新生，當(dāng)時她表現(xiàn)得那樣沉默抑郁都沒有引起任何懷疑。院長只以為她太過感傷，問她要不要知道親生父母的情況，只要她想，院長就會向政府申請開放他們的信息給伊蘭，被伊蘭拒絕了。
“你，恨他們嗎？”霍斯北說得很低沉。
伊蘭看他一眼，她怎么覺得霍斯北的難過要比她多?！安缓?，”她搖搖頭，嘆道，“如果不是艱難到極致，又怎么會放棄？”
霍斯北愣住了，他想不到伊蘭會這樣豁達(dá)?！澳悄阆脒^要找他們嗎？”親近父母是孩子的天性，哪怕怨過恨過后總?cè)滩蛔∠牖仡^靠過去，哪怕再招罵呢。
伊蘭沉默了一下，輕輕說道：“我和他們今生沒有緣分?！?p> 霍斯北扭過頭去，沒有再看伊蘭，他覺得呼吸都在疼痛。
伊蘭知道霍斯北誤會她的意思了，以為她面上淡然，實則心里極苦，自傷身世。她也不好解釋，其實感覺已然活過一輩子，她看得很開，親情缺失就缺失吧，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再說她從來沒見過給了她生命的那兩人，根本沒有多余的感情去對他們心心念念，所有放不下的感情寄托都要有樣具體實物才有憑依之處，她那對生理學(xué)父母，連塊包嬰兒的裹巾都沒有留給她，她拿什么睹物傷神，時時硌在心間磋磨？猶如流水之于底石，沒有那塊石頭，流水哪會留下印記，情感宣泄過了也就過了，只是剩下空空落落的遺憾罷了，多深刻的心痕是沒有的。
兩人默默地坐在車中。良久，霍斯北說道：“伊蘭，對不起。”他惱恨自己提及伊蘭的傷心事。
伊蘭瞥他一眼，故意兇巴巴地對他說道：“別到處亂說，每個人都來要我說一遍，我吃不消?！辈坏然羲贡被卮穑纸又f道：“你把車速調(diào)高一點，我們快點回去，今晚我必須要吃飯，昨天聽了你的話，吃了營養(yǎng)劑，我睡覺時都感到餓。”
“好。”霍斯北語聲柔和。
回農(nóng)莊吃過晚飯后，兩人照舊到陽臺上星網(wǎng)?；羲贡睕]一會兒下了線，看見伊蘭沒搭理他，等了半晌說道：“伊蘭，我有事和你說?！?p> “說吧?！币撂m隨口一答。
“你先下線，我有正事?！被羲贡卑欀碱^，很不滿伊蘭心不在焉的樣子。
“好的?！币撂m依言切斷了星網(wǎng)，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正視著他。
“你一個人在家，不要晚上出去散步?！被羲贡钡穆曇艉車?yán)肅。
伊蘭點點頭說道：“好的?！彼话惆滋煸谵r(nóng)莊走一圈，晚上確實沒精力了。
“其他地方白天也少去，我們都看過了?！?p> “好的?！彼依餂]有懸浮車，她靠兩條腿也走不到哪去。
“有什么事可以聯(lián)絡(luò)我。”霍斯北頓一下，強調(diào)道，“隨時?！?p> “好的。”客氣話要說，臨走前不能下他面子，真有什么事他們之間隔的可不是距離，是光年，黃花菜都涼了好幾茬了。
“回程航班訂了吧。”
“好的?！币撂m順口說道，然后聲音不由拔高起來，急問，“你還沒訂？”
“我還沒有，你已經(jīng)訂好了？讓我看看哪一天，是不是在圖朵主星中轉(zhuǎn)？”霍斯北表情挺訝異的。
“你說什么航班？我問你，你明天回去的航班訂了嗎？”伊蘭被他搞糊涂了，她只心急他明天回不回去。
“下午已經(jīng)訂了。我說的是你開學(xué)返校的航班。”
“這個啊，現(xiàn)在還太早了，不急?！币撂m放心了。
霍斯北蹙眉凝視，說道：“現(xiàn)在沒事，可以上星網(wǎng)查查?！?p> “你剛剛讓我下線的?！币撂m說道。
霍斯北微微噎住，放低聲音說道：“那我?guī)湍悴椴椤！闭f著就要上線。
伊蘭急忙阻止他：“真的不用，還有很久呢。我現(xiàn)在定不下來。”
霍斯北沒理她，自己上了星網(wǎng)，瀏覽一番后，抬頭問道：“莫斯星到學(xué)校有直達(dá)的航班？”語氣略微失望。
“是啊，雖然不多，但是總有的，我回去就搭直達(dá)航班?！币撂m如實回答。
霍斯北抿唇，低頭又細(xì)看了航班情況，接著問道：“月底前有兩班，你選早一點的那班，回校時間比較充裕，后面的太趕了?！?p> 伊蘭為難地說道：“我現(xiàn)在沒法訂下來，要看這里的事情多不多?！逼鋵嵜炕胤敌Ｋ即钤履┳詈笠话?，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當(dāng)然要多呆幾天。
霍斯北微微蹙眉，半晌才點頭道：“訂下了通知我?！?p> “好的。”伊蘭答應(yīng)著，心里卻不以為然，他們又不是一條航線，通知了也不能一起走，根本毫無意義。
兩人又東拉西扯聊了些別的，伊蘭說要休息了，霍斯北欲言又止，最后還是擁抱貼臉道晚安，各自歇下。
伊蘭一早爬起來做早餐，兩人用過飯后，霍斯北就要出發(fā)了。伊蘭客氣地說要送他到航空港，霍斯北硬是攔住了。伊蘭遂也沒堅持，站在門前看他上車。
霍斯北拉開車門，頓住身形，回頭望向伊蘭。伊蘭下意識展顏一笑，就見他轉(zhuǎn)身走回來。沒等伊蘭開口問他忘了什么，霍斯北張開雙臂抱住伊蘭，在她背后輕拍兩下，俯首低聲耳語：“伊蘭，自己小心?！比缓蟾静缓鸵撂m對視，返身上車，車子猛地竄上半空，一個急彎就遠(yuǎn)去了，速度快得像有什么東西在追一樣。
伊蘭定定地站在原地，肩臂處似乎還能感到他的體溫，她腦子里詭異地想著，還有貼臉呢？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慢慢地綻開一絲苦笑。
過了九點，伊蘭正牽著阿悠巡田，霍斯北撥來視訊，說他登上航空艦了。
“一路順風(fēng)，假期愉快?！币撂m早就收拾好紛亂的心緒，此時笑容滿面，說話得體。
虛擬投影屏中的霍斯北笑意清淺，語聲溫潤，報過行程后也不急于掛斷視訊，繼續(xù)聊道：“伊蘭，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和阿悠在外面?！币撂m笑答，“不多說了，你在艦上休息一下?！彼袛嗔艘曈?，不知為何長嘆了一口氣，遠(yuǎn)眺天際，轉(zhuǎn)頭寵愛地摸摸阿悠的方腦袋，自言自語道：“阿悠，我們繼續(xù)。”放眼望去，半人高的菘菜長得茂盛，一片興旺景象，伊蘭的心情驟然飛揚，還有不少事要忙呢，這些都是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