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嵐知道,是因為心臟離體,他才得到了短暫的清醒,待傷口愈合,他就會再次忘記那個曾背著他在黑夜里行走的少年,他再也不會記得那個讓他卑微到塵埃里的人了。
綦嵐笑得癲狂,竟咳出了些血,他佝僂著背,站在空蕩蕩的湖面上,盡顯寂寞,伽苓望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可一世的南衡仙尊垮了,微弱的風吹起他的發(fā)絲,也能讓他踉蹌,身子好像單薄得厲害,如同凡人一般,不堪一擊。
到了這一刻,綦嵐終于坦然的笑了,他說:“聞珩,你贏了,你確實要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相對于失去你,我更害怕忘記那個在黑暗中伴我左右的你?!彼ㄈパ劾锏牧魉婵讌s被血跡弄得更臟,“聞珩,我說過的,我會一直愛你,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我怎么能活著,卻又忘記你了呢!”
攤出手掌,是清晰可見的能量波動,綦嵐開始施法了,狂風大作,大片大片的云朝無為山而來,云中摻雜著絲絲紅線,異象四生。
伽苓明明離他很近,卻感覺綦嵐的聲音遙遠而空洞,不減威懾?!敖袢眨咀鹨韵杉粨Q,以性命為契,重塑聞珩肉身,重聚聞珩魂魄,我要他生生世世都記得我!生生世世都與本尊糾纏不清!哪怕讓我碌碌一生,病魔纏身也在所不惜!”
“師尊!”伽苓看見一束紅光從綦嵐的體內(nèi)抽出,瞬間皮開肉綻,七竅流血,他重重的砸在水面上,便再也起不來了。
伽苓用力的朝綦嵐爬過去,她想救綦嵐的,可剛一催動靈力,便吐了一大口血,乏力的倒在了綦嵐身旁,意識迷糊中,她似乎聽見了綦嵐的聲音,他說:“我寧愿死……也不要……忘記你……”
可是她朝聲源摸索,卻什么也沒有。
聽說晏安寺位于寒山山頂,終年寒徹透骨,除了鐘聲,再探聽不到其他,仿佛是為了考驗來人的誠意,還需得順著臺階一步一步爬上去。
伽苓被困在法陣里了,只要她轉(zhuǎn)頭下山,便能走出這困境,可是她不甘心啊,不撞得頭破血流,怎能回頭呢!
但無論伽苓有多么執(zhí)著,都毫無意義,她蹲在角落里哭泣,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放棄的時候了。
頭頂傳來的一聲輕笑,讓伽苓抬起了頭,她仰望著來人不知所措,那人衣著華貴,艷麗的顏色在他身上卻不顯庸俗,那是一張超越性別的臉,侵略性的美直讓人窒息,他似乎涂抹了脂粉,微微上挑的眼角被勾勒得風情萬種,渾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慵懶的氣息,垂眼看來,盡是冷艷,伽苓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勾人心魂的妖精。
然后,伽苓瞥見了站在綦嵐后面的聞珩,只是一眼,他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綦嵐也跟了上去,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伽苓剛想動身,可是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邁不開腳步,不是說要收她為徒,帶她去南疆嗎?為什么不等等她呢?
快開口?。〗兴麄兺O聛?!叫他們帶上你一起走啊!
伽苓被夢魘住了,她像個旁人一樣看著這一切,她看見當初的自己急得滿頭大汗,卻仍在原地掙扎,她看見綦嵐和聞珩越走越遠,消失在眼前,而她,再次被拋棄了。
“伽苓!伽苓!”
“啊——”伽苓猛的睜開眼睛,甚至從床上彈坐起來,她看見雁南子憂心憔悴的面孔,安撫的喚著自己的名字,她才恍惚著從夢中掙脫出來,可是,現(xiàn)實卻和夢境一樣,都讓她痛苦萬分。
“大師兄,師傅他……”
“伽苓別怕,大師兄在呢。”雁南子只是溫柔的將她擁進懷里,輕輕的拍打著她的背部,無聲的安慰著伽苓。
而伽苓也在那一瞬間,放聲大哭,驚得降嶠推門而入,他第一次看見伽苓哭得像個孩子,卻只能手足無措的站在門邊,心疼不已。
伽苓甚至沒有力氣去回應雁南子的擁抱,她用力的嘶吼,號啕大哭,想把心里的痛苦都宣泄出來,最后哭紅了眼睛,哭啞了嗓子,她鼻子堵得厲害,哭得就快要窒息了,可卻不能消減半分痛苦。伽苓傷勢還未痊愈,竟就這樣昏死了過去。
仙人隕落,身軀會散于這世間,重新回到自然中去。綦嵐也將重入輪回,轉(zhuǎn)世投胎,伽苓無法想象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南衡仙尊轉(zhuǎn)世的模樣,她一想到自己那個驕傲矜貴的師尊將會付出永世纏綿病榻,碌碌無為的代價,就痛徹心扉。
逆天改命,讓聞珩不能忘卻自己,就算他們能在無盡的轉(zhuǎn)世重逢,就真的能得到善終嗎?
綦嵐的那一腳是沒有留情的,伽苓在藥罐子里養(yǎng)了好久,才恢復如初,她收拾了行囊,獨自一人離開了南疆。
師兄們總是擔心她一人出門,惹上了事卻沒有人護著,所以從不讓她獨行,可是這一次,雁南子卻松口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沒有人能護著伽苓一輩子,師傅不能,他自己也不能,他想讓伽苓學著長大,能夠自保。
伽苓也知道師兄們的擔心,這才沒出門幾天,就傳了數(shù)十只的傳音蝶回去了。她去了尚清宗遺址,在那里,她感覺到了綦嵐的氣息,在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身上。
那人已經(jīng)到了垂暮之年,終日守在山下,全靠綦嵐殘留的法力吊著他最后一口氣,可是隨著綦嵐隕落,那氣息也越來越弱了。
他說他是尚清宗的幸存者,他的母親是掌門之女——趙妍萱。
原來綦嵐外出時曾來到過此處,他同樣對這個終日在山下徘徊的老人生出了興趣,便坐下來聽了一個故事。
我的母親是尚清宗掌門趙信合的獨女,而我的父親卻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我想,母親一定是愛極了父親的,所以才不顧外祖的反對,毅然決然的嫁給了我父親。
母親總是說自己天賦平庸,為了得到外祖的肯定,她努力修煉,從不敢有一刻的松懈,可是現(xiàn)在,她累了,她不想今后的日子都是苦悶,她不要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
那是外祖的安排,讓母親嫁給一個聲名顯赫之人,母親不愿意,同外祖鬧翻以后,便離開了尚清宗,同我父親一起生活,很快便有了我,我們一家三口本來是很幸福的,直到聞珩舅舅出事,母親出門后,就再也沒回來。
聽說,聞珩舅舅在當年也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呢。他雖不是我母親的親弟弟,可卻是從小由我母親帶大的,他們感情很好,母親離開尚清宗后,聞珩舅舅也經(jīng)常來家里看望我們。母親明明說聞珩舅舅是外祖最滿意的徒弟,可卻不知道為什么,竟要將聞珩舅舅處死。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母親剛回到尚清宗,看到的卻只是聞珩舅舅的尸體,她哭喊打罵著自己仰望多年的父親,最后徹徹底底的對這個父親失望了,她舍不得聞珩舅舅下葬,跪在冰涼的尸體面前守了好幾夜。
后來,她居然發(fā)現(xiàn),聞珩舅舅有了微弱的呼吸,像是死而復生了一般,母親不敢告訴旁人,只是偷偷的照顧聞珩舅舅,給我父親寫信時提到了此事,她說待聞珩舅舅好轉(zhuǎn)一些,她便會偷偷將聞珩舅舅帶回家來,讓舅舅和我們一起生活。
于是,父親便和我在家里等啊等,可是我們最后卻只等到了尚清宗滅門的消息,我的母親死在了那場屠殺中。
我也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我也要死了,說實話,總有那么一絲不甘心呢……
伽苓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佝僂的背影慢慢走遠,對他來說,前方就是生命的終點。趙妍萱也算是天之驕女了,可是她唯一的兒子卻熬不過這短短的幾十年,若是她還在的話,她的兒子會不會也走上修仙的道路,改變這個結(jié)局呢?
令伽苓有些驚訝的是,那人居然不知道綦嵐就是南衡仙尊,師傅什么時候也會隱藏自己的身份了。當聽到這些往事時,已經(jīng)將聞珩忘記的綦嵐又在想些什么呢?
想必師傅最后也明白,令他耿耿于懷的趙妍萱,從來就不是瑜瓊君的心上人。而這么多年,聞珩卻從來沒有聯(lián)系過他師姐唯一的兒子,為什么呢?是怕他受到傷害?還是不想讓綦嵐知道他們之間存在誤會呢?
當年之事,伽苓終究還是個局外人,她不知道真正令綦嵐耿耿于懷的,其實是他以為聞珩伙同趙信合用死亡來騙他,他忍受不了在聞珩的心里趙妍萱比他重要,尚清宗也排在他前面,最后他連一本破功法都比不過!
但是沒關(guān)系,只要將聞珩在意的東西全部毀掉,那他心里,就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見天色漸晚,伽苓便啟程離開了,她又想起了瑜瓊君死前留下的話,他問師傅知不知道我騙了你,是指他傾慕趙妍萱的事嗎?可是伽苓覺得遠不止此,或許,當師傅和瑜瓊君再次相遇,就會得到答案吧!
不再去想這些事,伽苓走著走著便到了萍水,她終于還是來到了這個當初了凡讓她去的地方。
在九音閣的庇護下,萍水確實是安穩(wěn),雖沒有乾都繁華,但也能自給自足,民風淳樸,安居樂業(yè),倒也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墒沁@里不是伽苓的家,她有些想念無為山了,沒停留幾天,便踏上歸程了。
在半空中沒看見街道上的人海擁擠,伽苓正覺得奇怪,便看到了山門前躺著的尸體,有人闖進了無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