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國的帝都連城道路寬闊，人群熙熙攘攘，很是繁華。我獨自坐在繡有五彩鳳凰的轎子里，里面香氣馥郁。轎子很寬敞，里面有個臥榻，臥榻旁邊還有個小茶幾。我躺在臥榻上，從紗窗向外瞧，街道兩邊有捏糖人的，賣胭脂水粉的，測字算卦的，走江湖賣藝的……。明知道這里是女尊社會，但看到很多粗壯結(jié)實的女人輕松扛著重物，寬袍廣袖的男人涂脂抹粉扭扭捏捏走過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皮膚上起了很多小顆粒。轎子慢悠悠地微微搖晃，一開始還覺得新奇，久了，我躺著躺著便覺得睡意十足，于是放任自己迷迷糊糊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聽見有很多人跑過來，有個還連聲道：“來了，來了，可來了，鳳主和鳳后正念叨著呢?！比缓筠I簾被掀開了，幾個皮膚白凈清秀的男人扶著我下轎。我出來一看，轎子停在一個稍微空闊之地，前面是一個大荷花池。乳母和云岫他們也連忙走上前來，乳母攙扶著我，云岫走在我身后，一大群人跟在我們身后。
走上池上小橋，荷香四溢。深深淺淺的翠色鋪在水中，空氣氤氳濕潤，彷佛隨意向空中一抓便能擠出水來。荷葉擠在一起相偎相伴，到處開著很大的蓮花，厚實肥嫩，那樣一朵一朵立在水里，白白紅紅，驚心動魄。
觸目都是雕粱畫棟，飛檐入云。走不多遠(yuǎn)，一座宮舍橫在面前。宮墻上面爬滿藤蘿薜荔，垂檐繞壁，奇香撲鼻。門前站在幾個俊俏風(fēng)liu的男子，有人高聲道：“七公主求見！”
未等我進(jìn)去，只見一群人簇?fù)碇鴥蓚€人走來。一個身著明黃色鳳袍高貴的中年女子和一個鏤金白袍男子并肩而立，不等我拜見，那男子一把把我摟進(jìn)懷里。鼻息里盡是陽光照耀下森林的香味，我把頭埋進(jìn)去，眼睛也有些潮濕。耳邊是壓抑哭聲的動情聲音，他沙啞地說：“我的兒，你終于清醒了啊?！?p> 我心里一陣溫馨，我哽咽著說：“父后，兒臣不孝，讓你擔(dān)心了?！币环N血濃于水的親情在我的心里流淌。幸福的泡沫在心里慢慢地發(fā)酵，有時上帝為你關(guān)上一扇門的同時，又為你打開另一扇門。二十一世紀(jì)的章解語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以致對家的渴望超過一切。二十多年慘淡經(jīng)營一個男人，到最后一敗涂地。什么一生一世，什么你是他的最愛，原來統(tǒng)統(tǒng)作不得真。在這里我終于有了家，有了根，再無漂泊之感。經(jīng)營親情遠(yuǎn)比經(jīng)營一個翻臉無情的男人、愛情要實在的多，可靠的多。
母皇忍住眼淚，笑道：“你們父女倆真是奇怪，明明是件大喜事，卻哭得像個淚人?！比槟笍埓笕苏驹谒磉呉灿媒z帕不停地擦擦眼睛。母皇把父后摟過去，摸摸我的頭，欣慰地說：“澈兒，你讓母皇和你父后懸了二十年的心終于放下了，清醒就好，醒了就好啊?！?p> 我收了眼淚。當(dāng)下重新見禮，一一拜見眾人。大姐溫柔可親，寶相莊嚴(yán)，像個觀音。二姐劍眉星目，英姿勃發(fā)，璀璨如玉樹瓊花。五姐俊秀脫俗，芝蘭生香。四哥勾魂攝魄，有些妖孽。帝王家外貌優(yōu)良基因在這里得到充分體現(xiàn)。皇家把天下最美的人充斥后宮，外貌自然個個出類拔萃，連我這個本來癡傻的人都不例外。
照例都是些恭喜欣慰的話，我一以應(yīng)對。過了一會兒，父后止住激動，拉著我的手慢慢向?qū)m內(nèi)走去。進(jìn)去坐下之后，父后拉著我的手細(xì)細(xì)問我一些日?，嵤?。母皇則對乳母張大人說：“張愛卿，這么多年你照料澈兒辛苦了，朕感激無法言盡?！?p> 正在大家寒暄之時，門口傳來“平郡王求見！”我向外看去，只見一個女將軍模樣的人走來進(jìn)來。古銅色膚色，給人銅皮鐵骨之感，似乎一敲便會錚錚有響，是咬碎牙和血吞，只肯流血不肯流淚的典型。她一點也不嬌媚，不柔弱，身穿近百斤的銀色鑲金絲貼身軟甲，走路矯健，路過之地使人肅靜，不敢目視。這就是鳳國男人的偶像——我的三姐明睿。
母皇見到她立即舒眉而笑，那是種由衷的欣賞，是驕傲，而不是那種對我遷就的愛。
我看著她從陽光中走來，意氣風(fēng)發(fā)。
她參拜之后，過來拉著我的手道：“七妹醒了就好，你這副身子也太單薄了些，改天我?guī)泸T馬射箭去?！?p> 母皇看她一眼，笑說：“你這個妹妹剛剛醒來，你就別折騰她了。”
明睿把眉一挑，里面傲氣頓現(xiàn)，說：“母皇，鳳國士族女子現(xiàn)在個個出入坐轎子，涂脂抹粉，看到馬都嚇得半死，成何體統(tǒng)？”在嚴(yán)厲的母皇跟前如此放肆，其他兄妹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
母皇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聽外面有報：“六皇子覲見！”
我一聽欣喜外溢于表，一下子站了起來。
白袍飄飄，帶著一身陽光，明德捧著個白玉盒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他面色有些粉紅，不知是激動還是奔走勞碌之故。他先去跪拜母皇和父后，然后立即走近我跟前，叫道：“阿澈，千年雪蓮花?！闭f著就把盒子打開，一時間眾人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盒子一打開，滿室異香。這朵雪蓮大如圓盤，葉色碧綠，花瓣瑩白肥厚豐潤，花蕊是鮮艷的紫色。最奇特的是花瓣上點點露珠仍在上面晶瑩滾動?；适艺淦娣比粜浅?，眾人仍是對這朵花贊嘆不已。
“阿澈，這朵天山千年雪蓮，據(jù)說千年開一次花，可使白骨生肉，百病可醫(yī)。你大病初愈，正好用它來培源固本。”
原來他消失半天是為了這朵雪蓮花。我還未說話，只聽得明睿低笑道：“六弟，你倒是有心人?！彼难酃庀蛭乙粧?，眸子里深不可測。滿屋里笑意語連連，我卻脊背有些發(fā)涼。帝王家的親情縱使表面和氣一團，底下還是暗流涌動。我暗暗思量。
夜宴雖然豐盛，我卻有些食不知味。雖然左有明德，右有云岫，我還是有點坐立難安。幾道目光時不時射向我，有地是暗中打量窺探，有的是明目張膽審視。五姐明絡(luò)看著我微笑著說：“人常言字如其人，七妹的書法平素就風(fēng)骨蒼勁，瘦直有力，宛如鐵馬金戈，真叫人欣賞?！毖哉Z之間真摯無比，眼睛滿是贊賞。大家都停住杯筷，連母皇都看向我。
我心里暗哂，明澈那時不過是一個地道的傀儡受人擺布討母皇歡心而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說的是天賦極高的人呢?？杀砻嫔线€得笑吟吟談吐有禮，于是我也還之微笑：“讓皇姐見笑了，澈醒來之后風(fēng)格大變，極為欣賞簪花體，柔媚明艷如晚霞映池塘?，F(xiàn)下正努力描摹呢。”
三姐明睿喝著酒不發(fā)一言。四哥明楚燦然一笑，點點頭附和道：“簪花體的確如美人簪花，美不勝收，我也很喜歡?！?p> 母皇皺了下眉頭，說：“美是美了些，只是沒有女兒家氣概?！?p> 父后笑著拍拍母皇的手說：“小孩子圖個新鮮感，小事嘛?！备负箅m然年過不惑，但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溫煦如暖陽。
正在這時，一個年長一點的男官從外面走進(jìn)來，正是母皇寵信的妙官，是伺候母皇多年的貼身男官。他外貌修長美好，脾氣溫和，最重要的是忠心耿耿，是母皇身為皇太女時候的老人了。妙官俯下身來悄悄在母皇耳邊說了些什么，母皇臉色都變了。
氣氛很快冷了下來。母皇用凌厲的鳳目緩緩掃了一下我們，半晌方說：“齊國欺人太甚，真是可忍孰不可忍！齊國軍隊長年騷擾我邊疆，劫掠我大鳳子民，年年魚肉我大鳳，今年更是攻進(jìn)我宛城，現(xiàn)今和談的條件竟然向我大鳳求親，要我大鳳送一位皇子過去！”
說是求親，其實就是和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齊國近年來日益突起，大鳳雖然物產(chǎn)豐饒但軍隊作戰(zhàn)能力遠(yuǎn)遠(yuǎn)比不上西荒之人。大鳳地處中原，經(jīng)濟發(fā)達(dá)，百姓安居樂業(yè)，上層統(tǒng)治者也過慣了安逸太平的歲月?，F(xiàn)在大鳳不過就兩位皇子，四哥明楚早已嫁到丞相府，只剩下六哥明德一人而已。齊國人高馬大，紅發(fā)碧眼，生吃牛肉，不通文明。
父后的眼睛首先紅了起來，我的心也茫茫然的。轉(zhuǎn)眼看了下明德，他低垂著頭，露出白瓷般的后頸，看不見他的表情。
二姐明慧嘆息了下，輕聲道：“齊國現(xiàn)在兵強馬壯，鳳國近年來才增加軍費練兵，如不能和談，恐怕后患無窮啊?！?p> 大家都知道她說的是實情，鳳國雖然現(xiàn)在投入大量軍費，操練新兵，培養(yǎng)大將，開發(fā)打造武器，三五年后才能有所小成，十年方能一戰(zhàn)。母皇雖然被齊國氣得渾身發(fā)抖，心里還是很清醒的。
看大家沉默不言，就連三姐明睿都只喝悶酒時，我不禁氣血上涌，拍了下桌子，站起來沉聲說：“母皇，齊國欺人太甚，不可姑息。人心向來是欲壑難平，得寸進(jìn)尺，得隴望蜀，永無止境。若我們大鳳屈服于他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要我們大鳳皇子，第二次可能就是要我們大鳳郡縣，蠶食我大鳳國土。一個接一個，胃口會越來越大，永無寧日。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如果答應(yīng)他第一次，就似大壩決口，到時候洪水就會一瀉而下。況且大鳳安危竟然系于一男子之手，那么養(yǎng)我大鳳女兒何用？讓我大鳳女兒顏面何存？請母皇三思?！?p> 母皇盯了我很久，好像第一次看見我一樣。眾人也目瞪口呆。我心里也忐忑不安，但表面依然鎮(zhèn)定看著母皇。
三姐明睿放下酒杯，朗聲說：“好，老七果然有我大鳳女子風(fēng)范！你這么一說真讓我汗顏，對，國家安危豈能系于一男子之手乎！母皇，老七說的有理，兒臣愿馬革裹尸，血濺七步，除非齊國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兒臣將誓死保衛(wèi)大鳳！”
其他姐妹也一起起來齊聲說：“兒臣愿血染戰(zhàn)場，誓死保衛(wèi)大鳳！”
母皇和父后對視了一下，母皇唏噓道：“姐妹情深，其心斷金！母皇有你們這些好孩子，母皇很欣慰?！?p> 父后握了下手，白皙的手背青筋立現(xiàn)，慢慢嘶啞地說：“你們自是些好孩子，可我大鳳兵力不強，無異以卵擊石，不可做無謂的犧牲?！?p> 明德抬起頭，沉聲道：“多謝各位姐妹。”轉(zhuǎn)臉對著母皇，清清楚楚地說：“兒臣愿往齊國！”
我一呆，抬眼看他，那仙人般的面容波瀾不驚。
母皇嘆息了一下。
我再次進(jìn)言道：“母皇，萬萬不可！兒臣有一計策，可保大鳳無虞，不費一兵一卒?！蔽医袢赵偃@現(xiàn)鋒芒，顧不得藏拙。
果不其然，母皇又呆了一下，方點頭道：“小七，你有何計？”
我清了清嗓子，緩慢說：“母皇，今天下實力不均，互為制衡。今四國鼎立，鳳、梁、齊、燕。東面梁國反復(fù)無常，凉薄無情，和齊國沆瀣一氣。西北燕國與我貌合神離，但對齊國也頗有怨言。兩國為鄰，一國坐大，必?fù)p鄰而自益。我們可派人出使燕國，游說共同對齊，結(jié)成盟國。齊國對我商機虎視眈眈，我們可誘之以利益，開放合作，互通有無，共同謀利。有燕為盟友，齊必不會輕舉妄動，而通商則滿足其利欲之心，這樣方能緩緩圖之。”
看多了現(xiàn)代各國政治風(fēng)云，知其各國交往不離利益兩字而已。電視新聞和教科書的疲勞轟炸，總算今日有了用武之地。
母皇聽后舒顏微笑。妙官躬身贊曰：“七公主妙計安天下，高啊?！?p> 微笑從母皇高貴的臉上緩緩傾瀉，點點頭，鳳心大悅，朗聲道：“就照小七說的辦！小七，難為你想出這么個好法子來。”
我看著鳳顏大悅的母皇，恭敬跪地道：“兒臣不敢欺瞞母皇，其實這些想法不過是兒臣從書上得知而已。剽竊他人智慧，叫兒臣慚愧萬分?！?p> 說這話時，我一頭冷汗，害怕母皇有心追問來源，幸好她正沉浸在驚喜中，并沒有這樣擔(dān)心害怕的事情發(fā)生。
眾人也沒有反應(yīng)，只有明慧看了我好幾眼。可能大家都覺得至多幕后有人指點我而已，留待日后慢慢查訪，免得當(dāng)著母皇的面問起來，我又多了個能人相助的名聲。
明德看我的眼睛充滿驚奇，我滿足地笑了。我雖安于現(xiàn)狀，喜歡糊涂度日，但為了我想保護的人，我會不惜奮力展翼，不計任何代價。
最后由二姐明慧去齊國談通商事宜，五姐明絡(luò)出使燕國結(jié)盟。
回去的時候，云岫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我裝作沒有看見。對于云岫，我一直保持著距離，從我清醒到現(xiàn)在我們都是分房而居，兩個結(jié)婚三載的人都還是冰清玉潔。
這個男子要的以前明澈無法給，現(xiàn)在的我給不起，所以就更盡量避免碰觸。多情有時比無情更傷人，愛過才知道痛不欲生的滋味。
荷池里的花千朵萬朵，縱使固執(zhí)等成化石，前途仍是渺茫，也許我們都是等錯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