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五更,黎明之前的天空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好在這一刻的黑暗并不持久,再堅持一會,天色就該漸漸亮了。西夏的兵馬暫時沒有再追擊上來,大概,在這樣的夜色里,他們也害怕會追迷了方向或是遇到埋伏吧!
四下里非常安靜,除了馬兒的蹄聲、噴鼻聲,戰(zhàn)士的腳步聲、鎧甲摩擦聲之外沒有多余的聲響。這本該是熬了一夜之后最為困倦的時分,可是安心繃了整整一日的神經(jīng),到現(xiàn)下還未松弛。她沒有一絲困意,身子乏的很,心里卻為江傲擔憂著,仿佛有一根細細的弦,不停地拉扯,抽搐著疼痛。
江傲已經(jīng)去了三四個時辰了,卻不見回返。安心強迫自己非常樂觀地想著——一定是夜色太黑了,他迷路了。
太陽,終于掙扎著跳出了地平線。
劉平顛簸在馬上,覺得身子無比沉重,咽喉處的傷口卻疼得好些了,不得不說,安心給他抹的黑色膠狀藥物,效果實在是太好了。他勉強輕輕轉(zhuǎn)動著頭顱,看看四下里面色疲憊,眼帶血絲的殘兵剩將們——他們,穿著沉重的戰(zhàn)甲,行了一天的軍,又狠狠廝殺了一場,直到現(xiàn)在,連水米都未曾打牙,個個都有些支撐不住,搖搖欲斃地在道路上晃蕩,猶如行尸走肉。
郭遵昏睡了一夜,此時醒了,雖然受了很重的傷,倒也精神抖擻。跳下了他那張“舒適無比”的“布床”,在隊伍中巡視著,將受傷最重的傷員糾集在一處,讓他們輪流歇息,以便稍稍恢復些體力。
“再走一陣,該找點東西填填肚子了,否則這些將士們都支持不下去了!”盧政建議道。
劉平點點頭,他咽喉受傷,能不開口說話便不說話了,只是心里卻隱著擔憂,上哪找吃的去?糧草都由那該死的黃德和的人馬守護著,昨日都逃散了,沒處尋去,這余下的數(shù)千將士,能吃什么?
“末將記得這里離西南山不遠了,大約再趕個半日便能夠到得,進了山,再尋些飛禽野味,挖些草根塊莖勉強裹腹吧!”石元孫開口道。他家世代武將出身,爺爺是宋朝開國元勛石守信,父親石保吉也是名將,怎能料得今日他卻在夏軍這里吃了如此敗戰(zhàn)。
“天色已亮,西夏追兵隨時有可能趕將上來,咱們還是下令快些行軍吧!”盧政看看這些將士,個個身上臉上都帶著傷,不歇息調(diào)養(yǎng)一陣,只怕再打不了第二場戰(zhàn)了。
“怕個鳥!老子昨日被那小王八蛋給拖了回來,還沒殺過癮呢!西夏那些狗雜種們?nèi)羰窃俑易穼⑸蟻?,看老子怎么把他們的腦袋一個個擰下來當蹴鞠耍!”郭遵氣哼哼道。江傲雖點了他的穴道,不過幾個時辰也便自行解了,此時郭遵一想起昨日那潰逃的窩囊勁就心里生氣!轉(zhuǎn)著頭兒,四下里找尋江傲的身影,想罵他一頓出出氣,卻發(fā)現(xiàn)怎么都瞧不見江傲在哪里,只有安心孤身一人坐在一匹馬上沒精打彩,死樣怪氣的模樣。
“丫頭,那個小王八蛋上哪去了?”郭遵扯開大嗓門嚷道。
安心懶洋洋瞅了他一眼,沒精神答理他,卻聽見郭遵又在那里道:“不是怕了老子,乘老子被你折磨睡后偷偷溜走了吧?”此人真是個粗漢,昨日還身受重傷,今日又生氣勃勃了。雖然他也心傷王信之死,但行軍打戰(zhàn),生死乃是常事,想開了,也便沒那么難過了。
安心聞言差點從馬背上一頭栽倒下來——什么叫“被你折磨睡后”?一時怒火從心底揚起,想也不想,當即開口道:“我可是很純潔的,你再亂說話我拿小刀子戳死你?!?p> 郭遵不屑一笑道:“就你那麻桿兒也似的胳膊肘兒?昨日要不是我著了那小王八蛋的道兒,你休想擺布我!”
“郭將軍——不可無禮!這姑娘與昨日那位俠少,可是幫了咱們大忙了!”盧政在一旁勸解道。郭遵也太不分青紅皂白了,昨日人家救了他,倒惹來一陣埋怨,任憑那人是木頭人,被小王八蛋小王八蛋的叫著,也會生氣。況且江傲此時為了助他們安全逃脫,現(xiàn)下生死未卜,只怕——是兇多吉少了!盧政嘆一口氣,心下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得安心周全。
郭遵瞧了盧政一眼,悻悻然別過臉去嘟嚷道:“老子又沒說什么——”話音未落,臉色頓時變得驚詫莫名,還未有所舉動,竟然一頭伏在了馬上昏迷了過去。
安心冷笑了兩聲,這個家伙還蠻厲害嘛,昏迷了都不掉下馬來!她探手將射空了的針盒取出換上新針,這回,針上抹的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了!
“這——姑娘你——”盧政愕然了,郭遵這樣的壯漢竟忽然昏了過去,再看安心仔細地將一枚枚銀針放入一個打造精巧的小盒之中,傻子也知道是安心動的手腳。
“嘿嘿!”安心奸笑兩聲,揚了揚手中的小盒道:“天絕地滅透骨穿心針!告訴你們,我現(xiàn)下心情很不好,可別招惹我,否則就不只是昏過去這么簡單了!”安心說完,懶得再搭理他們,也不去管那郭遵,只是自己騎在馬上望著遠處怔怔出神。
幾位騎行在安心身旁的將領們聞言都變了臉色——天絕地滅透骨穿心針!這名字也太可怖了。這女子,看上去安全無害,清麗可人的模樣,怎的翻了臉便成了個魔女!幸好自己先前沒有得罪她,否則昏過去的便是自己了。
再行兩個時辰,西南山隱隱在望,郭遵也終于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還未等他暴跳起來去找安心算帳,便聽得身后有馬蹄的的聲響,那聲音愈來愈大,竟似有數(shù)千匹馬在一齊奔馳。
“壞了,夏軍追上來了!”石元孫變了臉色,再傾耳聽了聽,道:“來的仿佛是夏軍的鐵騎,大軍尚未趕上。”
安心的臉色比石元孫等人變得還要厲害——夏軍追了上來,江傲卻還沒有回來!這,讓她如何承受?
“來的好!老子再去殺他個痛快!”郭遵也顧不得找安心算帳了,有更令他痛恨的目標在眼前。這個人還真不是一般的強,受傷,昏睡再加昏迷,醒后竟然如同沒事人一般,當真是體壯如牛。
“來的是李元昊那三千鐵鷂子騎兵吧!傳令下去,調(diào)備弩手!”劉平沉著嗓子道。他使盡了力也喊不出聲,聲音啞暗晦澀,不仔細聽壓根就聽不見。
此時宋軍又采取了撤退時的法子,調(diào)留弩手擋截夏軍鐵騎,其余人馬繼續(xù)向西南山迅速撤離,只要能夠進了山,占著地形優(yōu)勢,李元昊的人馬再多也難以發(fā)揮出數(shù)量上的壓倒性威勢。
劉平還不及阻攔郭遵,這廝一眨眼便已驅(qū)馬向著夏軍的三千鐵騎追來的方向沖去。鐵鞭與鐵槍在昨日的混戰(zhàn)中丟卻了,此時郭遵舞著一把丈八大槊,硬生生往陣前那么一站,威風凜凜,震懾四方。
石元孫與盧政兩人一見郭遵如此奮不顧身,當下各將馬韁一帶,也要上前助力。劉平滿臉悲戚之色,伸手攔住了他倆——郭遵一個人去送死便已足夠!李元昊那三千鐵鷂子騎兵不比輕裝騎兵,連人帶馬渾身都披鎧帶甲,一般弩手的箭矢根本穿不透那些鐵甲,無法對鐵騎造成傷害。郭遵上前去阻上一阻是唯一的法子了,但是沒有必要再搭上兩員大將!
盡管郭遵一使力,傷口又撕裂般地疼痛開來,昨日殺得性起,此時更覺雙臂酸軟,但他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粗诬娫谘杆偻髂仙匠吠耍h處西夏鐵騎漸近,冷哼一聲,持槊待立。黃土高原上的風兒夾雜著些黃沙,吹到人的臉上隱隱生疼,郭遵那部遮蓋了半張臉孔的大胡子上也沾染了沙塵與干涸的鮮血,更是形如修羅,只有一雙眸子——堅毅而精光閃爍。
安心邊走邊回過頭去一再張望,她希望江傲的身影能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也為了再多看一眼郭遵——這個剛硬血性的漢子。早知道這樣,先前就不該與他賭氣,讓讓他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現(xiàn)下,安心只覺得喉頭哽咽難語,丫丫滴,這場面太悲壯了!你明明知道這個屹立在三軍陣前的漢子,再過個一時三刻便會成為黃泉之路上的新鬼,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能為力。安心狠狠心別過臉去,快馬加鞭!無論如何,要逃出這里,要活著回去!只有活著,才可以報仇!只有活著,一切才有希望!
夏軍鐵騎終于帶著一道黃沙滾滾而來,他們也瞧見了攔在荒野之上的郭遵和他身后的數(shù)百名弩手。領頭的夏軍將領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果然在這里??!探子的情報不錯,否則若是再奔馳上幾十里還沒找見潰逃宋軍的話,跨下的戰(zhàn)馬可要吃不消了。
昨日這些夏軍雖也見識了郭遵的厲害,但此時宋軍之中又沒有長矛兵結隊防御,三千重甲騎兵沖襲,憑著這寥寥數(shù)百弩手怎能抵擋?任何被戰(zhàn)馬呼嘯著奔馳而過磕碰到的人都必定非死即傷。
郭遵大吼一聲,提槊上前,當先就向著一名騎兵的脖子劈將過去。那騎兵躲避不過,因是重甲騎兵,沖擊力兇猛,動作卻并不靈活。雖說有鐵甲護頸,卻也禁不得郭遵這一槊,當即頸骨斷折摔下馬來。
郭遵其實也并不好過,他那一劈,止住了騎兵繼續(xù)前沖的勢頭,手上起碼也抵擋了千鈞之力,虎口隱隱開裂,跨下戰(zhàn)馬,被沖得連連后退,差點來了個人仰馬翻。
宋軍的弩手在此時沒有多大的用處,只得瞄準了夏軍鐵騎的馬匹來射,但,無奈連馬兒都披甲,能被射到的空隙實在是太少了,反倒是被沖上來的夏軍兵馬踩死踏傷無數(shù)。
更多的騎兵涌將上來,大多都沖著郭遵而來,哪怕他再過勇猛,身受重傷又連戰(zhàn)了一日,怎么還支持得住?盡力劈死幾十個重甲騎兵,他跨下的戰(zhàn)馬終于悲鳴一聲,受不住接連沖襲而來的大力,被壓得骨斷筋折,慘死在地。沒了馬,郭遵處境更為艱難,眼見幾百名騎兵一下子就將他包圍了起來,馬蹄翻騰起層層黃沙。
郭遵瘋狂大吼一聲,丈八大槊掄起,拼盡全身之力在四周疾揮了那么一圈,馬嘶聲便悲凄地此起彼伏。這么一掄,至少有四五匹圍著他的馬被斬斷了前蹄,匍匐在塵埃之中,而它們背上的騎兵,自然也沒逃過郭遵的大槊。但更多的長槍、樸刀刺砍在了郭遵的身上——他,竟在敵軍的包圍之中被亂刀生生斬成肉齏!
劉平帶著宋軍已經(jīng)堪堪將要進入西南山境了,這時身后原本幾近消失的馬蹄聲又再次響起,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變得悲痛而沉重,他們知道——郭遵肯定殉國了,夏軍的鐵騎又再次追趕了上來。
“盧政,石元孫?!眲⑵缴硢≈ぷ拥?。
“末將在!”盧政與石元孫兩人急忙答應一聲,等待劉平的將令。
劉平環(huán)顧了下四周道:“你們帶一半兵馬繼續(xù)撤入西南山境,在那里安營扎寨等待援軍,記得保護好那位姑娘?!闭f著,連連咳嗽,只覺喉中腥甜,竟咳出血來。咬牙,咽下,提起馬韁,劉平準備帶領另一半兵馬繼續(xù)攔截李元昊的三千鐵騎。
“劉將軍,還是讓末將去吧,我對這附近的地勢比較了解!”盧政上前請命。
“不,還是讓我去!”石元孫開口沉吟道:“盧將軍你是延州知州范雍的人,生死關頭,這些將士未必會聽你號令!這里有大半是我的兵馬,讓我去吧!”
劉平搖搖頭,正待以主將身份嚴令他們聽令,只聽得安心在一旁冷冷嘲諷道:“又不是什么好事,一個個連送死也要搶著去!你們還是真是對大宋忠心耿耿,不借為國捐軀?。 ?p> “你——”石元孫在此生死關心聽見安心在旁冷嘲熱諷,不禁對她怒目而視。
“我什么?”安心不屑地撇撇嘴道:“已經(jīng)有很多去送死的人了,難道你們這隊兵馬要改個名號叫敢死隊?既然李元昊的大軍還未追趕上來,不如糾集人馬,先將他這三千鐵騎一舉殲滅!”在這種境況之下,江傲還未曾回來,安心已經(jīng)耐不住心里的彷徨與憂傷了。不就是打戰(zhàn)么?打就打,誰怕誰?雖然李元昊這三千鐵騎占了兵種與體力的優(yōu)勢,但宋軍余下的這數(shù)千殘兵傷將也未必就沒了與他們一拼的機會!
“若依姑娘之見,該當如何?”盧政對石元孫暗暗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在他看來,安心真不是個簡單的女子,或許能有什么法子保全這數(shù)千殘兵,即便不能,痛痛快快的戰(zhàn)死殺場,也比被西夏軍隊在身后如同獵物般追趕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