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橋夜市,出朱雀門,直至龍津橋,沿街俱是雜賣吃食,香氣氤氳。北宋沒有宵禁,因此東京城到了夜間分外熱鬧。許多晚睡之人,早已習(xí)慣睡前再到州橋夜市逛上一回,品品各類小食,點(diǎn)饑消夜,但這里最有名的,卻還是煎茶斗漿。
安心坐在一家茶肆之中,手里把玩著一個黑釉茶盞,只見茶盞外壁、底部色澤黑亮簡素,皆有掛釉,而盞內(nèi)湯花雪白,黑白相映,分外醒目美觀,不禁大嘆宋朝喝個茶還真是太講究了。要知道她在這個朝代待了這許久,雖然偶爾也見人如此繁瑣地飲用茶水,但自己卻絕沒有想嘗試一回的好奇。今日恰恰逛到這里,因吃了許多小吃,口內(nèi)干渴,這才決定嘗嘗。
“你瞧什么?快喝吧,這茶要趁熱著喝,若是涼了,茶沫開始沉淀,不僅顏色不好看,就連味道也差了許多。”蘭汀飲盡自己盞中的茶,提醒安心道。
“你倒知道的清楚?!卑残泥饺轮p輕喝了一口,只覺滿口余香。
蘭汀微然一笑道:“你忘了?蔡襄不是最精通這個的么!”
蔡襄??!安心飲盡盞中的茶,擱下了茶盞。這倒是的,蔡襄就喜歡擺弄這玩意兒,只是自己從前忙的很,沒空陪著他喝如此麻煩的茶,蘭汀與蘇舜欽倒是常與他聚在一處飲茶。只怕,這兩人的感情也是喝出來的吧!安心想著,瞧了瞧面前低微著頭兒,依舊宛如昔年那般溫婉清麗的蘭汀。
蘭汀繼續(xù)在紅泥小爐上燒著水,這里的茶都需自己動手沖泡,茶肆只提供山泉水與茶具。當(dāng)然,也不是不能讓伙計(jì)來幫你點(diǎn)茶,只是趣味少了許多。夜間閑逛,原本就是飯后打發(fā)時間的法子,茶肆里一坐,一邊自個動手做茶,一邊海闊天空地閑聊,不失為一種消遣。
安心靜靜地坐在那里,瞧著蘭汀細(xì)細(xì)地將團(tuán)餅茶碾磨開來,爾后邊操作邊講解什么是調(diào)膏、點(diǎn)水、運(yùn)筅。大概是因?yàn)檫@種茶藝太講究、費(fèi)時了,而后世人心浮躁,生活節(jié)奏加快,便沒耐性坐在那里細(xì)調(diào)慢飲,于是將這一絕藝都給丟棄了。安心不懂茶道,只覺得蘭汀此時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優(yōu)雅、柔和、沉靜,一舉一動里有說不出的婉約韻味。
“若不是街上到處都是茶肆,我倒是寧愿喝清水?!弊咳缓鋈恍Φ馈?p> 江傲聞言一笑,輕輕搖了搖頭。他與卓然一般,都自小流落在江湖,哪有這些文人雅興。倒不是欣賞不來,只是天性灑脫,不喜這般瑣碎。
四人正在這里閑坐品茗,只聽得外邊“砰”一聲瓷器碎響,隨后便是一個清脆的耳光聲,緊接著,一個孩子的哭聲傳來,里頭還夾雜著喝斥怒罵聲,哀求討?zhàn)埪?,喧鬧不堪。
“怎么回事?”安心皺了皺眉,好奇心又起,站起身來開了雅間的門兒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正坐在地上大哭,邊哭還邊抱著掌柜的褲腿苦苦哀求道:“掌柜……我……我不是故意的……嗚嗚……方才走出來的時候腳……腳底打了滑……您就饒了我這一回吧……我爹爹還等著我賺錢回去瞧病抓藥呢……嗚嗚……”他一邊哭著,一邊探出一只手去抹拭眼淚,可是剛一抹上去,臉上頓時變得鮮血淋漓,再看,原來是他身邊的地上砸碎了一地的茶盞——瓷片,劃破了他的手。
那掌柜的早已氣得滿臉發(fā)青,此時被這孩子哭得加倍煩惡,狠狠一腳將他踢得遠(yuǎn)了,怒道:“滾!小兔崽子!這半年的工錢我扣下了!算是便宜你了!真他媽的背運(yùn),你那半年的工錢,還不夠賠我這一只茶盞的!”說著,心頭怒氣無處發(fā)泄,提起腳來對著那孩子又想狠狠踢將過去。
安心一見,一肚皮氣也上來了,這掌柜的居然雇傭虐待童工!那孩子還那么小,做錯事扣了他半年工錢已經(jīng)很夠教訓(xùn)了,怎么還這樣不顧人死活的下死腳踹!當(dāng)下急叫“住手!”只是再要上前阻攔已來不及了。
但此時那掌柜卻覺得踢出去的腳上一麻一痛,不覺本能地將腳往后縮了縮。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衣衫后擺又像是被人使勁一拽,頓時重心不穩(wěn),“啪嗒”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隨即,那掌柜慘叫一聲,又猛竄了起來。安心定晴一看,原來是他屁股與地面親密接觸時插上了幾片碎瓷,這會正抱著屁股在那里上竄下跳,連連呼痛,模樣狼狽之極。
“哈哈!太搞笑了!”安心放肆地大笑出聲,倒引得外面有幾個客人對她頻頻行注目禮。一個漂亮的女人已經(jīng)很惹眼了,更何況這還是一個行為張揚(yáng),貌若天仙的女人。她才不理會別人怎么瞧她呢,邊笑眼睛卻邊在四處滴溜溜打轉(zhuǎn)——剛才是誰教訓(xùn)了那個掌柜啊?只看到白芒一閃,眼前一花,壓根就還沒看清楚,那掌柜便被算計(jì)了。這里頭,肯定有古怪,即便是江傲與卓然也未必有那么快的身法。
“誰!誰在背地里暗算我!快滾出來——哎喲——痛死我了——”那掌柜的此時已被疼痛與憤怒弄失了理智,哪里還顧忌這茶肆中眾人都是他的客人,當(dāng)著一大群人的面就在那里抱著屁股咆哮。
有些客人,礙著身份,又不喜多管閑事,便在桌上撂下茶資紛紛走避。還有一些喜歡瞧是非湊熱鬧的,一言不發(fā),靜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靜觀事件的后續(xù)發(fā)展。更有一些像安心這般坐在雅間內(nèi)的客人,此時也都好奇地探出頭來,瞧瞧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時一個高瘦卻結(jié)實(shí)的男子站起了身,低著頭向著還趴在地上嗚咽哭泣的孩子走去。他將那孩子抱了起來,輕輕抹去他手上、臉上的血跡,又替他抹了抹眼淚,從懷里掏出金創(chuàng)藥給那孩子上藥,一連串動作有條不紊又溫和沉靜。
“你?是你?是不是你剛才打了我?”那掌柜忍著疼痛直沖到了這個男子身旁,卻發(fā)現(xiàn)自己與人家一比,整整矮了大半截,頓時心里發(fā)慌,咽了咽唾沫,勉強(qiáng)裝出一臉不在乎的模樣。
丫丫滴!軟腳蟹嘛!這個掌柜只會欺軟怕硬。安心在腹中正嘀咕著,卻見眼前又是白芒一閃,這回集中注意力才堪堪看清了,原來是一只小狗般大小的白狐。那狐貍正以嘴叼著掌柜的衣裳后擺,后足發(fā)力一蹬,脖子一扭,竟有絕大力氣牽動那掌柜失去平衡。再一聲響,掌柜那矮胖的身子又倒在了地上——好在,這邊的地上沒有碎瓷,否則他的屁股就該變成馬蜂窩了。
這回不僅是安心,就連卓然等人也都笑了,這小狐貍太伶俐可愛了,一身雪白毛色又甚是討人喜歡。
“小白,回來?!蹦歉呤莸哪凶映谅暤?,聲音里,有一種不經(jīng)意的粗獷。那小白狐聽見主人叫喚,便“嗖”地竄了回來,一下便鉆進(jìn)了那男子腰側(cè)的小皮囊中,只探出兩只黑漆漆的眼晴,向著外頭張望,不仔細(xì)瞧,壓根便不知道原來這皮囊中竟還有活物。
嗯?小白?安心腦中靈光一閃——話說,這只小狐貍還真是眼熟哎!難道是他?心里想著,不禁側(cè)頭盯著那男子細(xì)瞧,只見他二十左右的年紀(jì),臉頰瘦長卻輪廓分明,膚色微黑,俊朗剛毅。
安心正要開口說話,卻見那男子目光銳利地向那還在地上哀哀痛呼的掌柜掃了一眼,立刻讓那掌柜噤了聲,那男子沉著聲開口道:“他一個小小孩童,就算失手打壞了你幾個茶盞,用得著那么計(jì)較么?”
一提起茶盞,那掌柜的臉色又變,一臉肉痛,連害怕也忘了,高聲叫道:“幾個茶盞?你以為是那種滿大街都買得到的便宜貨么?這是建盞!建盞!”
“那又如何?”那男子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滿地的碎瓷道:“幾個茶盞能有人命值錢了?你這樣下死手打他!”
那掌柜氣呼呼坐在地上扒拉過一地的碎瓷,撿出一塊道:“看看!這是銀兔毫!還有這個——”那掌柜又撿起一塊道:“油滴!”最后,他簡直就快哭出來了,撿起一塊外圈銀藍(lán)色光暈如日月食之曜環(huán)般閃爍,內(nèi)圈散布著針孔狀大小棕眼的瓷片嘶聲道:“這個!是曜變天目!數(shù)萬個茶盞里也未必挑得出這一個!要知道我這里來的都是文人雅客,士子官宦,普通的茶盞怎能配得上他們的身份?為了收集購買這幾個茶盞,我可是花了整整五百兩銀子!”說著,睚眥裂目地指著那孩子道:“就他!能賣出五百兩銀子?我的茶盞可比這小兔崽子值錢多了!”
聽那掌柜說出五百兩銀子這個大數(shù)目來,那男子也不禁皺了皺眉頭,疑惑了——這些爛瓷片有這么值錢么?但即使是這么值錢,也不該往死里作賤那孩子啊!正要開口,就聽得一個女子清亮的聲音道:“五百兩銀子算什么?丫丫滴!我出五千兩銀子,把你這家店買下來!”
“真的?”那掌柜一聽,立刻不傷心了,一骨碌從地上爬將起來,連疼痛也忘了,嬉笑著一張臉跑到安心面前道:“姑娘別是拿謊話蒙我吧?”他心里的小算盤開打了,算來算去,這店中只有那么一個曜變天目的建盞,別的建盞雖也值錢,但與曜變天目相比,簡直就是垃圾了。所以他這一家店鋪?zhàn)?,連店面帶店內(nèi)動用的器物,怎么算也超不過一千兩銀子,而安心一開口就說五千兩,這掌柜怎能不興奮地連自己叫什么都忘了呢?
那高瘦的男子聽見安心一句“丫丫滴”不由渾身震了一震,這句怪里怪氣的話——好耳熟啊,在哪里聽見過?當(dāng)下也凝神向著安心望去,卻見一個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偏偏不規(guī)不矩地倚墻站在那里,嘴角帶一抹嘲諷之色,正不屑地望著那點(diǎn)頭哈腰的掌柜。那男子輕輕搖搖頭,從來沒見過這個女子,一點(diǎn)印象也沒有。
蘭汀一聽安心張口就是五千兩,大呼驚奇,這個視財(cái)如命的女子,怎的今日如此大方,竟開始往外吐銀子了!但是五千兩,用來買這家店鋪?zhàn)樱瑢?shí)在是不合算的,蘭汀替安心經(jīng)營了這許多年的店鋪,早對市場行情摸得一清二楚,當(dāng)下扯了扯安心的衣袖,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今日傻了呀?五千兩?這店能值個一千兩就不錯了!”
安心向著蘭汀笑笑,示意她自己另有打算,從懷里慢條斯理地摸出一疊交子,在那掌柜的面前抖了抖道:“你賣不賣?”
“賣!賣!我——我這就去找中人!”那掌柜興奮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一面想往外跑,趕著去找中人,將那文書立了出來簽押,一面又害怕自己出去了,安心要反悔,急得團(tuán)團(tuán)在那里轉(zhuǎn)著,有如陀螺。
“那!中人我這有,文書讓她來寫,你簽字畫押就行?!卑残闹噶酥柑m汀——以現(xiàn)代話來說,不就是編份合同么?這個蘭汀現(xiàn)下寫起來最是得心應(yīng)手了!
“好!好!姑娘怎么說便怎么做!小人一切都聽姑娘的吩咐!”那掌柜一邊笑著,一邊連連搓手。
店內(nèi)的客人,從來沒見過這樣稀奇的事情,那女子難道是傻的不成?哪有這樣送錢給人的?沒想到如此花容月貌的美人兒,腦袋瓜子竟不開竅。眾人嘆息歸嘆息,瞧熱鬧的人還是不少,都想看看這女子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就連先前那個瘦高的男子,也微皺著眉在一旁瞧著。只有卓然與江傲,心里暗暗好笑——惹到這個小魔女的人,都沒好下場。
沒片刻工夫,安心與那掌柜都已在筆墨未干的文書上摁了手印子,安心將她那一份文書拿起,嘟著嘴兒輕輕吹了吹,隨手遞給了蘭汀,囑咐道:“將那孩子送去念幾年書,看他家里有什么困難替他解決了。日后,待他再大些,若是愿意,就讓他到這店鋪?zhàn)永锂?dāng)掌柜吧?!?p> 安心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但那正坐在瘦高男子懷里哭泣的孩子卻聽見了,眼里閃著驚喜交集的神彩,一下子蹦了起來,沖到安心面前就要給她磕頭。
安心正要去拉,江傲已從一旁將那孩子拎了起來,喝道:“男子漢大丈夫,別動不動就跪來跪去的!你聽好了,這幾年可要好好念書,若是有半點(diǎn)不學(xué)好,將來這店鋪?zhàn)涌刹皇樟裟?!?p> 那孩子死命的點(diǎn)著頭,以堅(jiān)定的眼神望著安心與江傲道:“你們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爭氣的!日后一定要替恩人將買這店鋪的銀子賺回來!”
安心望著他滿意地笑了笑——這個孩子夠聰明也有志氣,不錯!這樣就又騙了一個可以替自己分擔(dān)商業(yè)上瑣事的人!看來自己的決定真是太英明,太偉大,太睿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