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近君山島,他們也就將那水寇頭目劉達(dá)放掉。此時船未近岸,四外湖水茫茫,可憐的二寨主被松綁之后就這樣被放進(jìn)水中。所幸這賊人一身好水性,一旦著水,如游魚一般遠(yuǎn)遁而去,只不知是否滿面羞慚。至此這場風(fēng)波消弭無形,只可笑二寨主妄自托大,還費得臨時換上一套白凈儒衫,一番招搖,最終卻失手被擒。所幸現(xiàn)在得脫,逃得性命,只是那煙波路迷,歸家路遠(yuǎn),不知等游到水寨時他這一身好衣裳今后能否再穿。
再說牧云。船近君山,棄舟登岸,分開水岸邊的紅蓼蘆花,他們也就到了湖島中的青山碧野之中。就如現(xiàn)在的洞庭湖乃天下第一大湖一樣,君山島這時也是一座方圓廣大的浩闊山場。其中七十二峰,重巒疊秀,屏峰如闕,遠(yuǎn)青近碧,多姿多彩。離遠(yuǎn)看時,山巒起伏的青山碧島已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等到了近前置身其中,種種的青枝翠葉閃閃發(fā)光,就在身前身后閃耀明亮,宛如碧玉瓊瑤一般。
四面八方空闊無際,遠(yuǎn)隔了千里煙波的君山島罕有人跡。除了在湖島的邊緣見著幾位侍弄田中茶樹的農(nóng)婦在拉著家常,稍稍往山中走走,偌大的山場中張牧云就只聽見婉轉(zhuǎn)的鳥鳴,還有自己和妹子喁喁的對話。那老道人在前面行著,張牧云和月嬋跟在后面慢慢走著,才走了一會兒,明麗的少女便忍不住說話:
“大哥,你卻欺負(fù)人……”
“嗯。”
張牧云接茬:
“妹子你也這么看啊。大哥也覺得像這種壞事做盡的賊人,就該狠勁欺負(fù)!”
聰明伶俐的少年只管跟他美麗的小妹裝著糊涂。
“啊……”
見義兄如此厚臉皮,少女只得將話挑明:
“大哥啊,我剛才是說你欺負(fù)我呢!”
“哦,是嘛,賢妹何出此言?——你小心腳下!”
張牧云努力岔開話題,誰知月嬋天生的脾性發(fā)作,少見地不依不饒,嘰嘰喳喳說道:
“呀,從來只知大哥厚道人,如何剛才在船上,卻說那二寨主調(diào)戲你的……婆娘!”
“哈,原來妹子說的是這個?!?p> 張牧云仿佛剛聽明白月嬋說啥,恍然大悟地說道:
“妹子有所不知,當(dāng)時也只是情急。我覺得這么說吧,你大哥我才更加義憤填膺,手底才更有勁兒。不想妹子竟然計較——好吧,既然月嬋怪道大哥,那不如便按坊間的規(guī)矩,賭債肉償,這便給你打兩下,此后便算扯平?!?p> 張牧云東拉西扯,滿嘴胡柴,說得豪氣,心底卻仗著月嬋和自己感情極好,好歹自己也算她恩公,應(yīng)是不來打自己。誰知這回卻算差,月嬋依然言聽計從,牧云說完,竟一挑柳眉,圓睜星目,揚(yáng)起只纖纖玉手,出手如電,迅雷不及掩耳般“啪”一聲拍在她義兄肩上!
“哇咧!”
當(dāng)即張牧云疼得一咧嘴,整個人一歪歪,差點跌倒。見被重?fù)簦瑥埬猎瓶扌Σ坏茫讨唇星碌溃?p> “妹子啊,倒費得你出力——只是好重的下手!”
見這情形,月嬋心中也暗悔剛才一時沒拿捏好勁道。于是等到了第二記時便高舉輕落,那掌兒與其說是打在少年肩上,不如說是撫在肩上。月嬋這般貼心,不想那少年又叫了起來:
“輕了,妹子你又打輕了!”
卻不提這一路笑笑鬧鬧,不知不覺這三人便轉(zhuǎn)入大山的深處。此時那山色更濃,翠碧欲滴,更兼得一條清溪流轉(zhuǎn)左右,沿溪一路行走時常常從溪中錯落的白石涉足對岸,始終碧水相隨,倒不知是人隨溪走,還是溪隨人流。
置身這樣的深山翠谷,周圍的氣息愈轉(zhuǎn)清涼。不久竟覺得衣衫輕冷,不信山外竟是七月的大暑,只想覓些衣物來御寒。而此時那聲音除了水聲便是人語,顏色除了淺翠便是深青,于是一句聯(lián)語便跳上少年的心頭,并馬上說出給同行的二人聽。他說的這聯(lián)語是:
“一水漲喧人語外,萬山青到眼眉前?!?p> 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走過外圍,走進(jìn)君山七十二峰的深處。到了大山深處,山中已無道路,很多時候他們所走的“道路”只不過因為那處的林草灌木比別處稀疏。上下攀爬,左右行轉(zhuǎn),不少時候真?zhèn)€是道迷路窮,咫尺之前竹木交斜,密密麻麻實在過不去人。這時候就先由無咎作法,解開那些竹木間纏繞糾結(jié)的藤蔓,再由張牧云上前揮著砍刀硬生生在密林中開出一條能走的道路。
荒山中的行走出乎意料的艱難,饒是道人和少女有法力在身,那少年又慣常在山野中行走,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他們原本齊齊整整的衣裳也被枝椏掛得破破爛爛,手臂上多有劃痕,也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東西劃破。
這樣艱難跋涉,大部分時間里倒由無咎在前頭帶路,一路施展他的望氣之術(shù),追蹤那縷飄渺的氣息在山中艱難行走。對無咎來說,這回雖請了張牧云帶路,不過也只是把他當(dāng)作轉(zhuǎn)運的因緣由頭。要真正尋得神女寶扇的下落,靠這鄉(xiāng)野少年自然不成,還要靠他全力施展道法修為,按師門傳下的線索努力尋覓。因此很多時候,張牧云和月嬋只是綴在無咎道人后頭;只有碰上路迷野榛、一人之力無法辟通道路時,他們兩個才上前幫忙,一起披荊斬棘。于是這一路行來,倒好像是無咎給他們二人引路一般。
只是,饒是這么努力艱辛地在山中尋路,走過大約有兩個多時辰,連那山谷頂上偶爾見著的日頭都已經(jīng)漸漸偏西時,卻依然沒有任何頭緒。奔波這么多時,撇去本身的辛苦不提,在那兩個專心尋路的老少二人之外,張牧云卻漸漸看出事情有些不對來!
對仙風(fēng)道骨的無咎道人,張牧云這十四歲多的半大孩子對他絕對信任。否則,他也不會半個下午都跟著他在山野中瞎轉(zhuǎn)悠。只是,兩個多時辰過去了,日頭已有些偏西,他們還在這大山中來回亂轉(zhuǎn)。有好幾次張牧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好像他們又回到曾經(jīng)走過的地方,只是看看前面那個正東張西望的老道人篤定自信的面容,他才打消一些不祥的念頭。
于是,當(dāng)迷宮一般的山谷中有些深處的溪谷上方已經(jīng)開始升起薄薄的暮霧時,張牧云這一行人還在山林中狼奔豕突般奔走。當(dāng)他們這樣認(rèn)真而專注地覓路行走時,沒有一個人能想到,就在這空蕩蕩的大山荒野中,在這只聽得見自己趟過雜草、掠過樹枝、驚起鳥雀的單調(diào)時刻里,那冥冥中竟還有許多只眼睛正在“看著”自己。
夏日晴空下宛如發(fā)光寶石的鮮明山野里,確實有這樣一處地方,雖然它還在人間湖島的群山里,卻和人間的天地迥然相異。在這君山七十二峰之下的深地底,出乎常人的想象,還有一個黑暗、幽謐和陰冷的地窟宮殿。這是一個連通的空闊所在。這里黑暗,不管世外日月如何輪轉(zhuǎn),這里都是永恒的黑夜。這里幽謐,亙古如斯的黑暗中隱隱約約閃爍著慘綠色的長明燭火,猶如墳地中飄忽的鬼火,將古老的宮殿點綴得如同冥府鬼殿,明滅著照亮空闊殿墻上那些巨大詭異的抽象人像。這里又極其陰冷,詭譎的燭光映照下冰光迷離,無論是宮殿裝飾的古樸花紋紋路還是充作梁柱的天然鐘乳石柱上,全都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冰雪。四圍一片安靜,讓人不禁懷疑聲音到這里已被全部凍住。
這里一片死寂。誰能想到在人煙如織的魚米之鄉(xiāng)洞庭湖中還深藏著這樣一個幽暗詭秘、風(fēng)格蠻荒的秘境!
而這樣的秘境中并不會長久的安靜。自島外那一群人踏足島嶼第一步起,在這到處連通的地底宮殿最中心的空闊廣場上就忽然涌出許多巨大的黑影。這些黑影全都手持著奇形怪狀的粗長兵器,拄立于地,全都默不作聲,按一定秩序立好,十分默契。地底神秘宮殿中的怪人,即使如此有序,他們那數(shù)丈高的巨大身形被陰幽的燭火從各個角度一照,映到遠(yuǎn)處的宮墻石壁上時依舊重迭變形,光怪陸離。
顯然,看這些巨靈黑影出現(xiàn)的時機(jī),正因為那老少三人涉足地表,他們才忽然聚集。
只是雖然如此,當(dāng)外邊那位天下正教的高人到處施術(shù)尋找他想要的“寶物”之時,這些地底的怪人巨靈出現(xiàn)后卻個個無動于衷,只靜靜地立在地底廣場中央,死氣沉沉地毫無動靜。漫長的兩個多時辰里,他們就這樣陰森冷靜,如雕塑一般,仿佛毫不在意外面那三人的行動。如此快三個時辰,最后才這群怪人才突然有了動靜。木雕泥塑般的巨人中央,有一位披著巨大披風(fēng)、拄著巨木拐杖的長者忽然動了動,慢慢地舉起拐杖,輕輕地拄了拄地,在那硬木和堅冰碰擊的嗡嗡回響中開了口:
“飖……飖……”
他口中吐著奇怪的音節(jié),說一句停一會地慢悠悠道:
“飖兒……別跑了……我們頭暈……”
自然,這位長老模樣的拄杖老者說出的話詰屈聱牙,滿是古音,尋常人聽不懂,但意思大抵如此。
當(dāng)這句慢條斯理、飄渺倏忽的話語還在空曠的地底空間徘徊回響時,忽然那遠(yuǎn)方的宮殿中不知有誰清脆無比地應(yīng)了一聲:
“哎!”
轉(zhuǎn)眼之間,就有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冉冉婷婷地飛飄到近前!
與其他地底族人相比,這位飄然而來的女子身高大約只有他們幾分之一,站在他們面前看他們時,就好像在仰望高山一樣。冰宮中光影迷離,也看不清她容貌美丑,只知身材十分綽約娉婷。這忽然而來的女兒家,借著冰宮中朦朧的光影努力看了看那位叫她的長者,便埋怨道:
“長老爺爺,您幾千歲啦,上了點年紀(jì),當(dāng)然有老花眼啦。剛才冰飖跑得不快的,和前幾回一樣慢慢地放那些人的風(fēng)箏,你們也覺得好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