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月嬋這話,張牧云卻沒回答。樂聲傳來之時,他擺出往日家主的威嚴(yán),不理少女泛著酸氣兒的詰問,只是專注地朝那邊看。
西湖煙波渺迷,孤山島南坡開闊,一鉤鐮月于高空照下,少年眼前的景物幽淡而清奇。地曠而幽,水渺而遠,草木清華,天然去飾;月華中仰面望去,那湖樓上半抱琵琶的倚欄女子衣飾奇特。
四月春深,江南之地氣溫頗熱,但大多數(shù)杭城女子依舊長裙飄飄,還是春天的裝束。不過樓上那第一回見面時自稱辛綠漪的妖女,此時卻是一身極為少見的大膽裝束。
繡著小朵百合的黑絲披肩,幾近透明,雖穿在身上,卻向兩肩滑開,大敞了胸懷。胸口本是女子羞處,這年頭女孩兒都要大加掩飾,誰知這辛綠漪卻只是系了一件水蘭的絲綢抹胸,將兩團高聳的椒乳微微攏束。兩峰之間,懶懶系了一只蝴蝶結(jié),在酒樓燈火的映照下,左右抹胸的圓曲之處光華爛然,恐怕倒比不穿時更勾勒出宛然曲線。
有些觸目驚心的抹胸之下,則是光潔平滑的白膩小腹,其上不著一物。小腹纖腰,盈盈一握,再往下則是一條寬幅的淺青色絲絳,在她細腰下方的突然向兩邊圓婉寬闊之處,于中間隨意地打了個大結(jié)。再往下,因為闌干遮擋,擋住了視線。雖然看不清,想來也應(yīng)是水青色的碧羅短裙。其實已經(jīng)不用看全,光是現(xiàn)在看到的這些,這女子婀娜多姿的嬌軀曲線便已經(jīng)突出顯露無遺,讓所有瞧見的人聯(lián)翩遐想。
除了看似隨意實則妖冶非凡的身上衣飾,那衡山女精靈如絲的秀發(fā)在俏靨兩邊分別如瀑垂下,在燈火中閃耀著烏光。螓首上光滑的青絲中,正斜插著一朵粉白的水蓮花,讓整個女子就像一朵水蓮荷,在初夏的月光中妖嬈綻放……
“這妖女倒也是個奇人!”
在宛如流水晚風(fēng)的琵琶聲中,瞧著辛綠漪月下倚欄的模樣,張牧云在心中暗嘆。
不知為何,要是往日看見這么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婦,張牧云總?cè)滩蛔∫嗫瓷蟽裳?。如果是村里相熟的,說不定還要說些胡話,逗逗她們。不過現(xiàn)在他見著辛綠漪如此,心中竟無多少綺念。望著妖艷的顏容,他竟然真如師長看自己學(xué)生一樣,心中并無雜念。
覺出這點,張牧云也對自己這反應(yīng)暗暗驚訝。他心說,難道自己被這妖女“仙師”“仙師”的念多了,真地便被潛移默化?
如果說第一回見這妖女,他心中充滿了憤恨;第二回見這妖女,又被她大膽行徑弄得面紅耳赤,那這一次張牧云心中憤怒之余,卻還有些憐惜;這亦怒亦憐的心情,一時倒難仔細理清。
于是,在略顯得有些清曠的湖島春夜里,張牧云在花叢蕉影里一時躊躇,不知不覺時間便悄悄地過去。
恐怕是等得有些久了,很久不見人來,辛綠漪的琵琶聲漸漸轉(zhuǎn)為柔緩。清泠泠的琵琶樂語在指尖輕輕流瀉,一改往常常聽到的壯烈激昂琵琶曲風(fēng),現(xiàn)在她手下的樂器只如琴箏一般,在月牙懸空的西湖之中冷冷響動,就似良夜中靜待良人的妻子,在燭影搖紅里輕輕傾訴。
移時,更深露重,仍不見所約之人到來,闌干畔的辛綠漪便停了樂聲,輕輕地轉(zhuǎn)身回到廳中去。琵琶聲歇,不久卻有一縷清幽的簫聲從樓中飄搖傳來,那樂聲低柔幽沉,正是如訴如慕。
“你……不上去見她?”
本來見妖女相誘,月嬋正是氣不打一處來,現(xiàn)在不上去廝鬧,已算是她性情大變。不過陪著張牧云這一會兒,目睹那女子苦等時憂傷失落的情景,天香公主性格中那份善良勁兒又開始發(fā)作,忍不住要勸張牧云不妨上去見見妖女。
“也好。”
聽了月嬋之言,張牧云便在口中答應(yīng)。聽他這么一說,公主卻又忽然對剛才說這話覺得有些后悔。
不過,出乎月嬋意料,張牧云答應(yīng)一聲之后,并沒大剌剌走向那酒樓。他依舊潛隱了身形,悄悄到旁邊找了一個正在湖邊逡巡來回賣小點心的小廝,也不知跟他說了什么,臨了又給了他大約二十幾文銅板。之后那小后生收了錢,跟張牧云使勁點了點頭,便挎著點心盒子朝那酒樓飛快地跑去。
這之后,張牧云并未回到月嬋身邊,而是向她招招手,便轉(zhuǎn)身徑去孤山島東邊的那個船碼頭。等月嬋提裙翩然趕到時,他已坐在一只客舟中,跟她招手示意,讓她下船一起走。
待月嬋坐穩(wěn),那艄公的篙子便一點岸邊青石,小船翩然離岸,飛快地直往湖東而去。
“你怎么不去見她?”
等坐穩(wěn)了,月嬋便開口問身邊少年:
“你上去一下,好歹也跟人家說明白,讓人家這番好等?!?p> 雖然月嬋心里現(xiàn)在十分開心,但表面絲毫不敢流露,反而裝出一副十分大度的樣子,微嗔著問牧云。
“還是不見的好?!?p> 卻聽牧云答她:
“咱們這次來杭州,只不過忠人之事,只待事情趕緊了解,便回洞庭去。這女子來歷奇特,目的叵測,我們還是切莫搭理的好?!?p> “是么……”
月嬋聽了,更加高興;不過眼珠子一轉(zhuǎn),卻又問道:
“那你剛才讓那小孩傳的什么話?”
本來應(yīng)該大氣的公主殿下,這時卻有些小肚雞腸。她心中忍不住懷疑張牧云是不是見自己在身邊,有些不便,便叫那個小廝給妖女傳話另約地點。正在胡思亂想,卻聽張牧云答道:
“我讓他帶話給辛姑娘,跟她說,她今晚要等的人不會來了,也請她以后莫再找他。”
“噢!”
聽得張牧云說出這樣話來,月嬋不禁鳳眸中神采閃動。偷眼瞥看此時的鄉(xiāng)村少年,竟覺得他難得地風(fēng)采儼然,氣度不凡。正想夸他兩句,卻又聽他說道:
“早點給她傳話,她也好早些把包下的酒樓給退了。跟掌柜的好好求求,說不定最后能少付些錢?!?p> “……你這人,怎么盡鉆在錢眼里!”
正當(dāng)公主哭笑不得,恰聽得身后原本連續(xù)不斷的簫聲,忽然中斷。直等小舟又劃出去數(shù)武,那簫聲卻忽然又嗚然而起;仔細聆聽,雖則簫聲依舊如之前柔緩,那聲音卻越發(fā)地低沉,正是如泣如訴,頗為凄涼。
滿含憂傷的幽怨簫聲,順著湖波悠悠傳來,正感動得樂感極佳的少女想哭,卻忽然聽身邊的少年奇怪說道:
“咦?怎么還在吹???不趕緊退訂,便真要付整晚的錢了。真是不懂過日子的人……哦,也許還約了別人聽簫吧?——唉呀!”
正在不解風(fēng)情的張牧云自作聰明揣測時,卻冷不防身邊少女遽然出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哇咧!”
懵懂少年咧著嘴叫苦連天,怨月嬋道:
“妹子,我又沒惹你,干嘛突然打我?真地很疼!”正是:
月光淡于雪,湖氣冷于冰。奈何呼不已?一往有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