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
嫩枝痙攣,似有飛蛾在蛛網(wǎng)中掙扎。高遠(yuǎn)的烈日下,鮮艷的油綠緊貼著起伏的山巒,爆裂出旺盛的生命力。葉叢橫生,強光刺破樹蔭,照亮一條蜿蜒曲折的泥石小路。小路細(xì)長如絲,從青色的柏油大道上撕開一角,一直抽剝到山林的深處。將小路走到盡頭,會發(fā)現(xiàn)兩雙被泥漿包裹的球鞋,方知這條小路原來只是兩名登山少女留下的足跡。
“小葉,你確定是走這邊嗎?”
“當(dāng)然!我的直覺一向都是最準(zhǔn)的?!?p> 已經(jīng)淪落到要靠直覺認(rèn)路的地步了。
喉嚨呼出干燥的熱風(fēng),我抬頭仰望參天蔽日的濃蔭?;揖G色的影子投射在臉頰上,斑斑駁駁,散發(fā)出濕涼的霉氣。籠在我心頭的陰霾似乎已經(jīng)讓肉體都開始變質(zhì)了。
高二的暑假,我與好友小葉結(jié)伴來到郊外旅行。按照我的性格,凡是需要考驗體力的戶外活動本該是與我無緣的。就因為拗不過小葉的苦苦哀求,我勉為其難地背上了笨重的行囊。不過我好像輕信了小葉的能力,早知道她是個容易熱血上頭的人,我就應(yīng)該自己做好功課的。
現(xiàn)在,離我們偏離大路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小時。手機信號一直顯示圈外,水瓶里的最后一滴水早在一個小時前就消失在了舌尖。我支撐著疲乏繼續(xù)往前挪步,眼見夕陽醉倒在西邊的彩云中,晃目的日光急速收斂殆盡。夜毫無預(yù)兆地來了,幽靜的森林此時愈發(fā)地晦暗起來。
我們會不會再也無法從這里走出去了呢?我感覺到一陣驚惶。
“琉佳,你累了嗎?我拉著你吧。”
小葉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被汗浸得濡濕。
“不要緊的,有我在?!彼秊槲掖驓狻?p> 我勉強點頭,然而雙腳是再也使不上力了,它們軟綿綿的就像兩條橡皮,我跪在了已和土地融為一體的落葉堆上。
“對不起,小葉?!蔽矣袣鉄o力地呻吟。
我實在太累了,一根手指都動不了。血液仿佛被抽干了一樣,屬于生命的活力被夜晚帶走了。只差那一口氣,我便要化身為寄宿于腐爛之中的啃食者們最為喜愛的晚餐。
“好吧,我不該勉強你。”
小葉撓著頭皮,環(huán)顧四周。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一聲慵懶的鴉鳴。我們不約而同抬起頭,兩只黑鴉在頭頂交錯盤旋。它們展平豐滿的羽翼,耀武揚威地飛向了我們視線不可及的彼方。
“看來今天要在這里過夜了。”
我失落地同意。
“你在這里等著吧,我去找些樹枝來生火?!毙∪~放下背包,從里面拿出了手電筒。
“不要走得太遠(yuǎn),要是連你也走丟了,我一個人該怎么辦?”
“知道了知道了?!?p> 小葉手扶樹干,憑借手電筒的光束探路,刺眼的光束引得一群蠅蟲飛竄。
我抱攏雙膝坐在地上,垂著頭閉目養(yǎng)神。
小葉真厲害,從她的臉上瞧不出一絲疲倦。想起之前奪得市馬拉松大賽冠軍的時候,她還拉上大伙兒去唱K,一點不像剛跑完幾十公里的人應(yīng)有的樣子。當(dāng)時我們就開玩笑說,如果是小葉的話,喜馬拉雅山也能被她踏平在腳下,誰叫她每時每刻都精力充沛。
不遠(yuǎn)的方向上,聽到幾聲短促的噼啪聲,有被驚動的鳥雀撲棱著翅膀飛向樹林深處。定是小葉在那里了。
可惜我不是她。
體能測試一直徘徊在及格線的我,根本就沒有與她相比的資格。我總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崴一下腳都得在床上躺一星期。而且,還聽不得被說“沒用”——光這一個詞就足以讓我掉眼淚了。身體脆弱,精神也脆弱,一個一碰就碎的難伺候的瓷娃娃。
“琉佳!琉佳!”
突然聽見呼聲,是小葉,我懶懶支起脖子。白色的明光晃住了我的眼睛,那是小葉手中的手電筒。哎,她為什么這樣慌里慌張?
“琉佳!快逃!快逃!”
這下子,我徹底清醒了,屁股下面松軟的泥土似乎突然間長出了針芒。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林間的嘯風(fēng)穿耳至髓,黑暗中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望著我,靜靜地凝視。于未知滋生的恐懼將我嚇成了驚弓之鳥,這種時候,一片落葉都能叫我魂飛魄散。
??!
待察覺到它的存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繃裂了。一陣劇烈的抽搐,我像斷了弦的木偶,坐在原地束手待斃。要緊關(guān)頭,我的身體一動也不能動。
參差的樹枝間,凌空懸浮著一個白色的光團,似一團墓地的鬼火。光團的邊緣燃燒著白色的火焰,幽幽的冷光蒼白明凈,周圍的枝椏仿佛冰凍一般結(jié)上了一層銀霜。
小葉跑到了我的身邊,她一把抓起我的手,而我卻紋絲不動。太遲了,雙腳已生根,我成了這塊土地挾持的人質(zhì)。
它來了!
我驚恐地望著它逐步逼近,胸膛幾乎要炸裂開來。
光團向我們平穩(wěn)移動,它似乎可以無視途中的一切障礙,樹干、樹葉都靜靜地被它穿透。如果只是影像就好了。我感覺得到光團膨脹帶來的壓迫,它將黑夜抹消,轉(zhuǎn)為白晝,無止盡地擴張著白色的領(lǐng)地。這場景神圣得宛如葬禮。靜默無聲的殿堂,幽冥的使者正要將靈魂引渡往彼岸,而我就排在那長長的隊列當(dāng)中。
到我這里來。
我聽到了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它并沒有振動我的鼓膜,而是直接在我腦海中響起。這個聲音溫和又慈祥,又充滿了渴望。它在渴望……我?我不明白。小葉也聽到了那個聲音嗎?她的手指冰涼得就像雪。我想握緊她的手,卻只握住一塊冷冷的冰。
到我這里來。
光團最終穿透了我和小葉的身體,白色的火焰撩過我的后頸,朦朧的光芒闔上我的眼,將我和小葉一同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