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馬匹拴好,塔里克同部下吩咐了幾句,便帶我來到山崖的小道邊。小道不足半米寬,彎折之處甚多,似百足之蟲攀附于峭壁上。塔里克在我的腰上系了一條粗麻繩,并把繩的另一端系在了自己身上。
“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圣劍帶了嗎?”
我拍拍綁著的肩帶,金色鎖扣撞擊著背上劍鞘的銅環(huán)。塔里克將佩劍扔給一名士兵,只帶了一柄短刀,藏在靴子里。一番摩拳擦掌后,他踩上了小道,側(cè)身擠著石崖,擰過頭向前看,右腳小步試探。穩(wěn)當(dāng)了,便利索地將身子移過去,手掌似吸盤一般附在石壁上。我學(xué)著塔里克的樣謹慎地移動步伐,山上滾下的小石子擦過臉頰與脖子上的皮膚,又疼又癢。我無意中往下瞄了一眼,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深不見底,然而陡直的崖壁上尖刺橫生,那些個凸出的石筍尖竭盡全力地向上伸長,望眼欲穿地等著某個倒了霉運的活物用生命的體溫來澆灌它們冰冷的身軀。我怕極了,閉上眼睛往前挪步,也不管有驚無險地踩空了幾回。這是對我的考驗,小葉之后,終于輪到我了。
沒多久,塔里克到了對岸,他撣去身上的灰塵,將我抱到平地上。我抓著他的袖子死活不肯放開。
“琉佳大人?”
“我沒事……我不要緊……”我飛快眨著眼皮,視線模糊一片,手心摁住胸口,胸膛的噪音混亂無序。
塔里克躡手躡腳地繞過教堂側(cè)面,一直往后走。我跟著他,憋著聲音喘氣。青黃的矮草伏在地面,噤聲屏息,伺探著眼前的不速之客。我踮起腳尖,輕聲疾步,生怕驚破了它們這份只能欺騙到自己的偽裝。
走了幾步路,塔里克摸到了教堂側(cè)面的一扇木門,想是通向內(nèi)室的。門上釘著鐵條,把手下方是一個黑洞洞的窟窿,黃褐色的鐵銹附著在它的周圍,毛毛糙糙。塔里克抽出靴中的短刀,往窟窿里搗鼓了幾下,就把門頂開了。他閃進門內(nèi),沒有拖泥帶水的動作,我聽到了拖拽重物的悶聲。不一會兒,他便帶著一身灰出來,背上扛著一架長梯。做賊的功夫,他倒是摸得熟門熟路。
塔里克將梯子搭在中殿的外墻上,梯子上端剛好抵在下屋檐邊。他試了試梯子的穩(wěn)度,已經(jīng)牢靠了,便對我說:“脫掉鞋子,爬著這個上去,能不能殺死魔女,之后全看你了?!?p> “我一個人?”我吃驚地指著自己,“你不跟我一起嗎?”
“你身子比我輕敏,我這么大個兒反而礙手礙腳。圣劍你拿著,我也用不到,倒不如在下面做個接應(yīng)。要是你摔下來了,還可以接住你?!?p> “這就把事都推給我了……”
“本來就是你該完成的事,有什么推不推的呢?如果預(yù)言說我能殺死魔女,我還需要讓大人身涉險境嗎?”他湊近我說,我抗拒地將他推遠。我當(dāng)然知道這些,只不過希望多個人能讓我安心。
“我知道了,我去?!蔽艺f。我要盡快讓小葉他們脫險,沒有時間猶豫。
將脫下的鞋扔在地上,立刻有一股寒氣侵入趾縫,我也顧不得梯子上的灰,手抓住橫檔就踩了上去。梯子是木制的,腳底便沒有地上那么涼,然而我還是冷得哆嗦,每上一級,就感覺身子往冰水里又浸沒了一分。終于手觸到了頂,由于梯子靠著教堂的直角邊,我撐著兩邊略微斜傾的木板面,攢足一口氣上到了頂上。
眼前是一個凸出的半球形穹頂,如一口大鐘罩在教堂十字構(gòu)面的中央,最高點上還頂了一顆水晶玻璃似的小球,被一根細鐵桿貫穿中心。穹頂由下方的12根石柱共同支撐,里面一圈粉墻上盡是神明的浮雕,空空的眼眶內(nèi)一片白茫茫,大概是看不見外面世界的疾苦了。
我無暇停歇,抱著石柱繼續(xù)往上爬。手掌紅通一片,凍僵的腳底早就麻木得就算流血也渾然不覺。背后的圣劍還在拖著肩帶下沉,好像拼命想讓我的肩膀脫臼一般。我有一口沒一口地換著氣,后頸的濕汗經(jīng)風(fēng)一吹帶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得趕快,得趕快,殺死魔女,去救小葉和萊安。
石柱上方有一圈平地,我踩著石雕站了上去。背后就是半球形的穹頂外殼,貼著油膜似的銅片。我仰起身,躺靠在上面,雙手平展扒住半球的側(cè)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往前方挪步。一步跟著一步,落腳的地方太窄,一旦離開了石柱,就連一只腳掌的長度都容不下。我努力往后縮,擠得腳跟都凹了進去。背上的圣劍抵住我的脊椎,我一往后擠,腰就疼,我既不能叫喊也不能掙扎。掉下去也就算了,要是驚動了魔女,死一千回也不夠償還這番辛苦的了。
我咬著牙齒默默地流淚,身在大地上空幾十米的高處,除了烏鴉掉落的漆黑斷羽,這里一百年也沾不著活物的生氣。一閉上眼睛,就感覺自己在無限地下墜,然而睜開眼,偌大的世界就這么遙遠地注視著你,一步也不肯走近。你碰不著,夠不著,渴望又羨慕,卻始終融不進它的懷抱。就算是眼睛真實看到的,又與飄渺的幻景有多少區(qū)別呢?腳底踏不結(jié)實,誰都無法走得底氣十足,再勇敢的漢子也是知道怕的。我被拋在了這個小教堂的一隅,瑟瑟發(fā)抖,總覺得一切都變得不真實,只有心中的那點念想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我要救小葉和萊安。
我一度失去了度量時間的感受力。是過了多久呢?有幾分鐘了吧。要是超過半個小時,萊安恐怕已經(jīng)葬身劍下,小葉也不會例外,那么我堅持到現(xiàn)在的全部意義都消失得一干二凈了。應(yīng)該不可能的,那個男人還沒趕來就說明戰(zhàn)斗沒有結(jié)束,我要相信萊安,我是相信他的。腿機械地動著,跨出,收回,跨出,收回,再三反復(fù)。唉,到底過了多久?還有多少時間是留給我的呢?希望趕得及,我得快些,我要去殺死魔女!我想讓她馬上就死!
艱難地,終于將身子轉(zhuǎn)到了正面。我現(xiàn)在正對著教堂的前方,我看見了盡頭逆光的巨大十字架,還有飄揚著蕾絲裙袂的紅發(fā)魔女。魔女扶著十字架背對著我,她小巧的腦袋一動不動,黑色的頭花箍在頂上。她正聚精會神地朝遠方眺望,又好像一個人靜靜地在思考,總之是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也是我的萬幸。
此時,我的雙腿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支撐下去了,它們幾乎凍成了冰柱,再也不聽我大腦的指揮。好在腳下不遠的地方就是上層的屋頂,我彎曲膝蓋,腳尖就夠到了。烏青色的寬木板條平坦整潔,被壓成畸形的腳掌終于在上面得到了解放。我解下肩帶,悄無聲息地從烏金色的劍鞘中抽出圣劍,目光鎖定在魔女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