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夜是白晝的睡顏，它于黃昏時閉眼，再于黎明時蘇醒。若真是如此，那么白晝必定于今夜長眠不醒了。天幕失去了活力，暗得深沉，明黃色的月盤與水晶砂狀的星光理應(yīng)掛在天邊，如今恁是往何處張望都尋不著蹤影。
我的胳膊肘拄在窗臺上，手指撫著凹凸不平的石壁回憶它白日的模樣。耳邊充斥著樹枝殘暴的拉扯聲。它們糾纏在一起。沒有了光的監(jiān)視，森林便肆無忌憚地勾結(jié)起黑暗來。它們要做夜晚的主人，吞并整個世界，將光明的赤子永遠(yuǎn)埋葬在地底。它們說得這么大聲，這么張狂，壞事不用再鬼鬼祟祟，可以明目張膽地橫行。我聽見了一個個奸邪的陰謀詭計，它們構(gòu)思得精妙，謀劃得縝密，手段兇殘又致命，一場悲劇即將在世間顯形。我聽得焦急，胸中義憤難平，卻始終無能為力。
我什么也看不見，我被黑夜奪去了眼睛。
忽然，深黑起了漣漪，摻了水似的淡去了墨色。我看見一個影子映在墻上，杰羅姆舉著一盞油燈進(jìn)來了。細(xì)長的燈芯沉在淺淺的碗底，火苗浮在油面上。
“怎么不點燈？”他問我。
“沒什么想看的。”
“還是點著吧，有光至少能安心?！彼易呓瑢⒂蜔魯R在窗臺上。
“有事嗎？”
“金盞花，你拜托我的，我沒有找到。我挨家挨戶地問，每個人都對我搖頭。一個老人說那里太溫暖了，養(yǎng)不活的。我想也是。它們在森林里可能會長得不錯，但是布拉班特不適合，它們大概永遠(yuǎn)也不會出現(xiàn)在那兒?！?p> “哦，沒關(guān)系了，本來就不抱希望。”
“但是一件東西都不送你，我心里過意不去。挑了半天，最后選了這個，不知道你滿意不滿意?！?p> 杰羅姆將那東西放在我的掌心，是一盆小小的白花。一張厚葉撐著兩朵酒杯大小的花冠，柔軟的五片瓣兒一片疊著另一片，邊緣的褶紋像婚紗的裙邊，潔凈素雅。我不禁湊近了去瞧，一股芳香頓時撲鼻而來。
“這是夕顏?！苯芰_姆說，“黃昏盛開，清晨凋零，只在月下綻放，所以又稱月光?！?p> “它好漂亮?！蔽屹潎@著。
“你喜歡最好，可惜它壽命不長，恐怕沒幾日好活?！?p> “這也正常，花兒都是嬌弱的，經(jīng)不得風(fēng)寒?！?p> “你話說得欠妥，也是存在迎霜傲骨的花兒的?！?p> “你指的是臘梅吧?！?p> 他搖頭，神秘地說：“有更勝者，舉世無雙。相傳于神話，我此生也僅見過一面?！?p> “啊，是什么東西？”我起了興趣，上身不自覺坐直了。
“我想想，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某天，公主說想出去走走，我就陪著她四處漂泊。記得我們一直往北走，穿過布魯塔克，還有冰雪覆蓋的荒原。此時已尋不著人煙，獸足的痕跡也彌足可貴。然而公主卻一意孤行地走，不分晝夜，篤定了主意堅定地往前走，似乎要一直走去世界的終極。我什么也沒問，她不會告訴我的，向來如此?？晌疫€是想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會讓一個心死了的人癡迷不悟的呢？”
“又過了一段時日，我們遭遇了暴風(fēng)雪。那是一場可怕的死亡經(jīng)歷，我不敢想象有什么活物能在海嘯一般的雪浪中幸存下來。即使我已經(jīng)喪失了生存的渴望，也還是不能擺脫對死亡的畏懼。說來好笑，那場暴風(fēng)雪竟讓我萌生了活下去的想法。雖然只是一個飛快的念頭，但劫后余生總歸讓人覺得慶幸?！?p> “憑著魔法的保護(hù)，我們穿過了暴風(fēng)雪的結(jié)界，令人驚奇的是，雪墻的后面靜謐得宛若天堂。褐色的裸巖一路指向琉璃色的蒼穹，你不知道，天原來可以那么高的。純無雜質(zhì)，干凈又透明。粉末狀的雪沙撒在巖石的縫隙中，黑色的石塊上留下了一道道薄而輕的糖霜，一碰就化。此時我終于看見了，那不可能存在的美麗的奇跡?！?p> “是花嗎？”
“是花。在極北的世界之巔，寸草不生的冰封之地，竟然有花生長著，多么不可思議。我立刻就被它吸引住了。緋色的花盤從中央綻開，一片一片數(shù)不勝數(shù)，有飛鳥翅膀上張開的羽毛那么多。熟透了的花瓣從外層自動剝落，露出里面健康的紅色，稍稚嫩一點的紅得淡些，而還未長熟的粉色花苞則被呵護(hù)在內(nèi)側(cè)。最里面是黑黃的花蕊，一撮柔軟的茸毛，是新長出來的，正孕育著新的種子?；ǖ某霈F(xiàn)本身便是一種驚喜，絨絨的莖根扎入堅硬的冰層，比發(fā)絲更細(xì)更軟的根須還能往下鉆，你甚至能聽見巖石開裂的聲音。它們是怎么辦到的？哪里有足夠的養(yǎng)分供它們生存？一切都是無解的謎，唯有迎風(fēng)招展的紅色是不容置疑的真相?！?p> “‘這是血蓮?！鹘K于對我說話了，我又是吃驚又是感動?！谠竭^尸林的東方有一道峽谷，無邊無底。峽谷的對岸存在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大陸，那里的文明曾有過關(guān)于此花的記載：血火之結(jié)晶，日月之精魂；非極寒不生，非瘠土不長；若無地獄，則無此花。今日，我終于得以一見。’她繼續(xù)說：‘我希望這花能存在，即使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它的美，也希望它能開在某個角落。杰羅姆，我今天很高興。不可思議，我竟然還能有這么高興的時候。好像發(fā)現(xiàn)了失落大海的漂流瓶，時隔多年又完好無損地漂回到了岸邊。還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多么渺小的奇跡也是存在的??！’那一刻的她是個真正的小孩，雙頰紅潤，眼神在發(fā)光。該高興的是我才對，奇跡的花兒，它們?nèi)绱溯p易地就讓一個深受苦難的人獲得了幸福。你也應(yīng)當(dāng)見見那副景象，除了奇跡，我想不到還有什么詞可以形容我當(dāng)時的心情。”
“我就算了吧?！蔽肄D(zhuǎn)了個身，背對他，“非極寒不生，非瘠土不長，如此來看，不也是一種嬌嫩的花嗎？聽上去美好，終歸是扎根于虛幻的土壤，與一現(xiàn)曇花沒什么不同。要我說，比起血蓮，遍地叢生的野草才更是一種奇跡。逢水必生，逢土必長，風(fēng)之所及，哪里都是它們卑微的影子。無論去到何方，就算山窮水盡，客死他鄉(xiāng)，游子們也是倒在它們的懷里。野草籍籍無名，卻永遠(yuǎn)陪伴在我們身邊。你喜歡血蓮，因為你的公主是血蓮一樣高貴的花。我無法感同身受，高貴不適合與我放在一起。我喜歡野草一樣的人，平凡又勇敢，堅韌不拔，像小葉一樣。對，我一直都想成為小葉一樣的人?！?p> “那為什么不去做呢？為什么要說沒有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你不是有嗎？去成為像野草一樣平凡又勇敢，堅韌不拔的人?！?p> 我回過頭，杰羅姆臉上露出欣慰的微笑，他玻璃似的灰色眼睛里倒映著橘黃色的燈光。
“不僅如此，你有遠(yuǎn)超過小葉的博愛與溫柔，你是一株懷著血蓮之夢的野草，是我和公主都未曾見過的奇跡。公主果然一點也沒有看錯人。天真如我，我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讓多余的煩惱隨風(fēng)而去吧，你已經(jīng)不需要我了，沒想到最后，我竟然才是那個依依不舍的人?！?p> “怎么回事？杰羅姆，為什么你的口氣……”好像在與我道別。
“我也要說聲抱歉，留下的時間不多了。今晚，我是來為你送行的。你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地方，去踏上自己的旅途了。”
“不！我還不想離開，我發(fā)誓要留在這里！”
“恐怕由不得你了，看看窗外吧?！?p> 我身子探出窗外，頓時嚇白了臉。有光，血色的紅光，在白晝死去的夜晚，一條不祥的禍龍盤伏在地平線上，它的血盆大口正貪婪地吞食著森林的邊緣。
“著火了？森林著火了??！”我失聲驚叫。
“別慌，是軍隊的把戲，他們想用大火燒光森林，將魔女逼出來。”
“太瘋狂了，這些布魯塔克！”
“不，是雷德菲爾德軍?！?p> 我遭受了一擊重錘，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在了心上。隨著大風(fēng)助虐，禍龍的身軀接連不斷地膨脹。它仿佛看見了這邊的宅邸，看到了我驚惶無助的表情，便冷笑一聲，張牙舞爪飛來。
我會死的，既然萊安不惜代價地要殺我，我就不可能活著，他最終還是站到了那邊。
“我要死了嗎？”
不敢相信，突然間變得長生不死，又在突然間變得尸骨無存，這無常的造化！我會變成紅色的光粒飄散到空中，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樣。
“你不會死的，我會保護(hù)你?！苯芰_姆信誓旦旦地對我說，“讓大火燒吧，有我在，任何人也休想通過這里。一個人也不會，十萬人也不會，沒有人能傷害得了你?！?p> “隨他們?nèi)ィ∥乙阋沧?，跟我一起，逃到什么地方都行?！?p> 可杰羅姆搖了搖頭：“我們已經(jīng)逃了一百年，盼了一個世紀(jì)，也沒有盼來春天?！?p> 如此一說，我便明白了他的決意。我不會死，但是他會。他來同我道別，是終于下定了某樣決心，打算放棄這個受詛咒的生命。
唯有魔女能夠永生，即使不愿意也不能夠舍棄，反之，凡人無論做什么都無法突破生死的界限，這一點連魔女也無法做到。而杰羅姆至少活了一百年，一百個不屬于凡人的歲月，這意味著什么是再明了不過的事了。
“不用為我悲傷，這是我的愿望。我們是舊世界的殘余，早該隨時間流逝化為塵土。在你身邊，我只會是令你迷茫的障礙。我不愿如此。你需要看著的是未來。”
察覺到的時候，他的手心已攥著一顆紅石，我只來得及驚嘆溢出的光芒，它就融進(jìn)了我的胸口。身體溫暖起來，有一股熱流從上至下打通了全身的穴脈，我仿佛終于找回了自己。
“我把核還給你了?！?p> “原來一直都在你身上?！?p> “這是公主送給我的見面禮?！彼缓靡馑嫉卣f，“它現(xiàn)在屬于你了，好好用它。去變得堅強(qiáng)，不管是肉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直到?jīng)]有什么能夠?qū)⒛銡⑺?。更重要的是，找出你心中真實的想法。不要懷疑，你做出的任何決定都會終結(jié)魔女的夙愿?！?p> 他將手搭在我的肩上，俯身貼近我的耳朵，溫暖濕潤的氣息充滿著森林的芳香?！白詈笠粋€，是我個人的愿望。琉佳，請你一定，一定不要成為魔女啊。”
一股強(qiáng)勁的力量推著我往后倒去，我踉踉蹌蹌地撞在門上，看見一道火舌從窗前突然竄出，大火已經(jīng)燒到了這座宅邸。我一邊后退，一邊望著被明火照亮的杰羅姆的臉龐，他平靜地看著我，視死如歸，依舊堅守在原地。
“跑起來！不要停下！也不要回頭！”
我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沖下樓梯，苔綠色的石墻開始像烤爐內(nèi)的鐵板一樣燙手?？諝庖魂嚐嵋魂?yán)?，讓我一會兒滿面油光，一會兒冷汗淋漓。我跌跌撞撞沖出后門，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慘烈的焦土。傾倒的樹干通體發(fā)黑，一頭扎進(jìn)枯草叢中，炭化的枝葉因震動而簌簌墜落，引得火星亂竄。黑夜中響起禽獸悲涼的嗚鳴，哭泣和哀嚎無孔不入，驚得我寒毛直立。
森林中棲息的動物們爭先恐后地狂奔，大如野鹿山狐，小到螞蟻瓢蟲。洶涌的洪濤席卷了整座森林，淹沒了所有被焚燒過的狼藉。誰都清楚，身后跳躍的火花極度愉悅，它們變態(tài)又瘋狂，孜孜不倦地追逐著一切活物。若是不小心被它們尖細(xì)的獠牙捕捉，等待的只會是生不如死的酷刑。
世界是黑色與紅色的，黑色的是死亡，紅色的是死神，除此二物，無一生還。
我與它們一同倉皇而逃，在求生之路上，稍慢一點，就會被死神親吻后頸。杰羅姆送我的夕顏，一直小心捧在手心的白花兒，在逃跑的途中不知道掉落到哪里去了。我多想停下腳步去尋找，但是求生的執(zhí)念比我預(yù)想的還要強(qiáng)烈，我不想死。那兩朵美麗的小花，輕飄飄的柔軟如絲的花瓣，在這場大火之中是沒可能幸存的吧。杰羅姆送給我的唯一的花兒，我再也見不到它們了。相遇匆匆，還沒有形成回憶，就迎來了離別。然而現(xiàn)在不是傷感的時候。撥開前方阻擋我去路的樹枝，它們刺得我滿手都是傷。我咬緊牙關(guān)一邊哭一邊奔跑，縱使黑夜奪去了我的眼睛，我也不能停止前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