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與妮娜都未合眼。我們同枕對望，促膝而談。她與我道來她和珍妮的瑣碎趣事，還有詹姆來到村里后救下的無數(shù)生命。我則與她分享了小葉，甚至和盤托出我來自異世界的事實(shí)。出人意料的是，妮娜并不感到驚訝。她連魔女都能坦然接受，再多出一兩個成真了的童話幻想只會令她更加興奮不已。我又告訴了她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學(xué)校、同學(xué)老師、我住的城市、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人們交際的方式……我們暢所欲言，悉悉索索地笑，聲音小到只有彼此聽得見。爐子生得火熱，里邊還不時蹦出柴火噼里啪啦的爆炸聲，正好掩蓋住我們偷偷摸摸的喜悅。如果不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這份溫馨，我們可能會一直聊到天亮。
妮娜一邊應(yīng)聲一邊去開門，我則立即纏上頭巾，在里屋等待。然而左等右等，往門口張望了無數(shù)次，依舊沒有等到妮娜回來。我走到門邊，耳朵貼著門板，想聽清楚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墒菭t子燒火的聲音太響，我什么也聽不清。紅彤彤的火光烘烤著我的臉，熱辣辣得出油，屋子里一下子變得熱氣逼人，令我更加著急與煩躁。
突然，我貼著的木門刷地被從外邊拉開。我以為是妮娜回來了，沒想到一個黑色的罩子直接悶上了我的頭，大腦嗡地一聲停止了轉(zhuǎn)動。還未等我尖叫，手腳都被麻繩捆得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不是妮娜，我在茫茫的黑暗中無助地想。吐出的氣重新噴回臉上，耳朵里只聽得見自己斷斷續(xù)續(xù)的呼吸，還有火焰滾滾燃燒將空氣煮沸的轟隆聲。幾只粗壯有力的大手拽著我的胳膊，將我不知往哪個方向拖動。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只等待著屠刀落下。
不一會兒，頭套被用力地扯開了，連同我的頭巾還有一把夾著的頭發(fā)，都被生生地從頭上拽落。我痛得大叫，瞬間感覺一陣濕冷的冰涼，深秋的夜晚沒有風(fēng)也能將人凍得渾身發(fā)抖。我一個哆嗦，從混沌懵懂中完全清醒過來。
“魔女！果然是魔女！”
夜空下，我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圍在了中央。他們手持火把，交頭接耳，站在我?guī)酌组_外的地方，中間擁簇著一名黑色短發(fā)的青年。是詹姆……不，是加林。他鐵青的臉，繃緊的唇線，眉頭上深陷的皺紋，還有倒立的眼角，都與妮娜同我訴說的完全不一樣。
我曾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過他，他是村莊的拯救者，民眾的守護(hù)者，神跡的締造者加林。果不其然，他認(rèn)出了我的真面目，并在我臨走的今晚實(shí)施了抓捕。
我膝蓋跪在草地上，手被縛在背后，有一只大手摁著我的腦勺磕在地上，讓我抬不了頭。了不起的領(lǐng)導(dǎo)者，動作果斷又迅速，魔女毫無察覺便成了他網(wǎng)中的獵物。
“你瞪什么瞪？死到臨頭還敢不服？”一只爪牙怒斥道。
“加林，讓她起來吧，她不會反抗的，不要再傷害她了！”
是妮娜，她又哭過了，之前她的聲音可沒有這般沙啞。
“讓她抬頭，這樣子沒法說話?！?p> 摁著我腦袋的大手松開了，然而警戒并沒有因此松懈。我先是被拽起身，又被牢牢地摁住了肩膀。
“你來這個村里做什么？”加林審問我。
“琉佳是因大火逃難來的！”妮娜搶著回答。
“為什么一直賴著不離開，而要和我們住在一起？”
“琉佳以前就是人類?。∷矚g我們有錯嗎？”
“妮娜，讓她自己答?！?p> “加林，求求你，加林。是我的錯，是我硬要讓琉佳留在這里的。”
妮娜真誠地跪在地上，兩手仿佛是被釘在了加林的衣服上。她可憐巴巴地抬著頭，睜著兩只無辜的眼睛，像一株黃草在卑微地祈求太陽?！八魈炀蜁吡耍埛帕怂桑粫賮泶驍_這個村子了?！?p> “這不行，既然抓住了魔女，就不能視而不見?！奔恿?jǐn)蒯斀罔F地說，“將魔女關(guān)到倉庫里嚴(yán)加看守。你，現(xiàn)在替我送封口信到領(lǐng)主那里，這件事必須要通報給王城。”
“不行！”見我要被帶走，妮娜立馬撒開手，連滾帶爬地沖到我身邊。這回她摟著我的脖子，眾人拉扯也絲毫不愿松開?！皯土P我吧！到了王城琉佳會沒命的！大家，我求求你們，看在琉佳幫我們做了那么多的事！珍妮，我也拜托你，對不起我不該疏遠(yuǎn)你。之后我會好好向你道歉，求你也幫我勸勸加林！”
無人應(yīng)答，人頭安靜有序地攢動，明晃晃的火光照著一張張陌生而冷酷的青臉。我依舊認(rèn)不出哪一個是珍妮，不知道她是否也同加林一樣，變得與妮娜記憶中的模樣迥然不同。
“把她拉開，把魔女帶走?！?p> “我不要！誰攔我，我就咬誰！”
“去拿根繩子來，柜子里應(yīng)該還有一瓶麻藥?！?p> “別，讓我來勸她。”我說，“放手吧妮娜，就按加林說的去做。你已經(jīng)為我付出得足夠多了，我怎樣也感激不盡?？梢缘酱藶橹沽?，我不想破壞你和大家的感情?！?p> “為什么？你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你終于知道該向哪里邁出腳步了，竟然要在這時投降認(rèn)輸嗎？你撫慰了我的孤獨(dú)，開解了我的心結(jié)，讓我恍然大悟什么才是真正的朋友。我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圣水也不會把我的眼睛洗得像現(xiàn)在這么明亮。我如果不為這樣的朋友竭盡全力，就算擁有再多的朋友，我也永遠(yuǎn)是孤身一人。琉佳，你說錯了一點(diǎn)，我的愛并不寬廣，我只會為真正值得的愛付出真心?！?p> “等等，妮娜！”
我瞟見妮娜的手心里露出一根削尖的木刺，我立即明白她想做什么危險的蠢事了。只見妮娜飛身撲向加林，像一團(tuán)白色的煙云將加林團(tuán)團(tuán)圍繞。剎那間，仿佛水開了，灼熱的蒸汽噴飛緊扣的鍋蓋，一聲爆炸開裂了稠密的黑天。鍋內(nèi)鍋外都在蒸發(fā)、沸騰，指針紛紛跳出臨界值，連鍋也禁不住熔化。沖天的熱柱耗盡了動力，正從高空俯沖傾倒。然而地獄的中央，飆升的溫度卻不會停歇，它在永無止境的長道上一騎絕塵，勢要去挑戰(zhàn)物理的極限。
男人在喝罵，女人在尖叫，枝條在飛舞，水滴在濺躍?；鸢焉系幕鹧娣D(zhuǎn)扭曲，忽明忽暗，光影錯亂。一個人頭仿佛長了三只長臂，小腿踹破肚皮掛在半空，脊柱上伸出七節(jié)手指，頭發(fā)在屁股側(cè)面迎風(fēng)飛揚(yáng)。時間仿佛倒轉(zhuǎn)至上古的洪荒年代，天地萬物失去了綱常，亂作一團(tuán)，道德與良知也都隨著逐漸原始化的本性變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