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小兒設(shè)計擒殺江洋大盜替父報仇之事,象是長了翅膀一般,兩三日內(nèi)便傳遍了整個紹興府。十個來自泉州的海賊,九個被當(dāng)場殺死,唯有一人得以逃脫,聞?wù)邿o有不驚訝的。
“此事如何可能?”那三岔口的酒鋪子里,一個過路的書生聽了之后忍不住拍案:“聞?wù)f這附近人喜好生訟,慣說大話的,如今看來果真如此!”
“你這位學(xué)究好生無禮,此事有何不可?”小二聽了不敢置喙,掌柜卻不樂意了:“豈不聞秦舞陽十三歲殺人?那霍小官人今年也是十三,又是替父報仇,殺些子江洋大盜,有何不可?”
因著自家鄉(xiāng)里出了如此英雄少年的緣故,掌柜的頗覺幸有榮焉,聽得這外鄉(xiāng)口音的書生竟然出言不遜,他自是要反駁的。
“秦舞陽殺的只是一人,這霍家小兒殺的卻是九人……不可同日而語,不可同日而語,不信,學(xué)生不信!”
“你這學(xué)生不會讀書,想必文章作得是極差的?!本其佔永锏牧硪粋€酒客,看模樣也是讀書人,他慢吞吞地道:“柳河?xùn)|文集可曾讀了?”
“柳河?xùn)|?”那年輕書生愣了愣:“學(xué)生讀的是圣賢之書,學(xué)的是程朱之道,柳河?xùn)|可是理學(xué)大家么?”
當(dāng)今丞相史公彌遠(yuǎn),卻是靠著打倒前相韓侂胄起家的,初就相位時,不過四十出頭,施政并無頭緒,便只抓兩個凡是,凡是前相韓侂胄支持的,他便一并反對,凡是前相侂胄施行的,他便一并破壞。韓侂胄貶秦檜,改其謚號為“繆丑”,他便贊秦檜,復(fù)其謚號為“忠獻(xiàn)”。韓侂胄罷朱熹,斥朱子之學(xué)為偽學(xué),他便將朱熹再傳弟子真德秀拉入朝堂,大力提倡理學(xué)。于是乎,理學(xué)之風(fēng)大盛,上所好,下所效,年輕些的讀書人,便紛紛專研起朱熹之說。
“連柳河?xùn)|之書都不甚讀……”那個酒客聞言一笑:“那自是不知曉《童區(qū)寄傳》的了,兀那書生,我勸你回去再苦讀十載,再出來行萬里路罷!”(注1)
那書生昂著頭還待說,早有個瞧他不順眼的漢子赤著上身跳將起來,劈手自案板上奪過切驢肉的剔骨刀,指著那書生喝道:“你這賊廝鳥,休在老子耳邊聒噪,那夜里俺便在霍家莊上幫手,親手打殺了兩三個賊人的,瞅你這廝賊眉鼠眼,分明有幾分象那逃走的江洋大盜,且吃俺一刀!”
那書生一肚子道學(xué),怎見過這般潑皮行徑,唬得以袖子遮了面,撒腿便跑出了酒鋪,只聽得身后一片鼓噪之聲,他心下害怕,腳底越發(fā)地急了,偏生袖子擋住了眼睛,未曾瞧見腳下的一個坑,狠狠跌了一個跟頭,好容易爬了起來,見身后無人追趕,才一瘸一拐地爬上了自家的叫驢。
“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彼隗H上向著酒鋪子大喝了兩聲,低頭又瞅著自家身上的塵土,恨恨地說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酒鋪子里的哄笑聲卻越發(fā)地響了,這秀才也是個執(zhí)拗的脾氣,偏著頭想了半日,那叫驢見著頭前一草驢(注2)在走,興子立刻發(fā)了,又無人約束,便三步兩步跟了上去。
“我李之政便是不信,這世上真有此事!”那書生被顛了兩下,這才醒過神來,他用力扯著韁繩,可那叫驢追得興起,哪里肯停下來,書生這才發(fā)覺驢子使了性子,直慌了神,搜腸刮肚了老半日,卻也想不起圣人言語之中有甚么可以對付這不聽話的驢兒的方法。
待得他穩(wěn)住驢后,已經(jīng)過了小半個時辰,他看了看天色,尋了個田里的莊客問道:“這附近可有一個霍家莊?”
那莊客昂起頭來:“學(xué)究問的可是那為父報仇的霍家小郎?”
“正是正是,還請指點途徑!”書生連連點頭,心中卻是嘀咕,這田間地頭的愚夫愚婦,都知道這個霍家小郎,莫非他為父報仇之事竟然是真的?只是不知這些鄉(xiāng)野之民,是否知曉自家老師的大名,待會兒倒要問上一問。
“學(xué)究,俺看你不是惡人,故此為你指路。”那莊客上下打量了書生幾眼,瞅見他那比女人還要細(xì)上幾分的胳膊,然后搖了搖頭:“換了旁人,俺先拉下綁了再說,前些日子打聽霍家的,可都是些江洋大盜,霍家說了,那逃走的大盜可換萬貫!”
聽他嘮嘮叨叨,半晌卻不曾指路,書生急了:“你倒是說,那霍家莊子該如何去呀!”
莊客原本是想討些獎錢的,見這書生不通事情,便胡亂一指:“往那邊去便是,學(xué)究只管走,十里之后再問?!?p> 書生拱了拱手,也不道謝,走了幾步后他又停住,那莊客見他轉(zhuǎn)了回來,只道他發(fā)覺自家說謊了,臉上便有些慌色。書生卻未注意,又問道:“你可知真公諱德秀?”
“俺哪里知曉甚么真公諱德秀假公諱德秀的,俺倒是知曉這田畝之事?!鼻f客聽得他不是興師問罪,咧開嘴笑道。
書生直搖頭:“真公文章道德天下垂范,你這愚氓竟不知曉,卻在那胡言亂語。‘小人哉,樊須也’,‘小人哉,樊須也’!”(注3)
待得書生走了,那莊客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冷笑了兩聲:“竟敢說俺小人,莫怪俺指錯方向,讓你這賊廝多走十里!”
直到日頭西垂,那書生才一瘸一拐地來到霍家莊前,他灰頭土腦,便是一身衣袍也早骯臟不堪,到了莊前問得明白,這才來敲霍家大門。
開門的莊丁見他這番模樣很是好奇:“學(xué)究可是有事?為何這般狼狽?”
書生整了整衣冠,讓自家盡可能象樣一些,然后不慌不忙地道:“學(xué)生聽得鄉(xiāng)里流言,說是你家小主人年方十三,便設(shè)計擒殺了殺父仇人,學(xué)生卻是不信,故此來問上一問。”
莊丁聞言勃然變色:“俺只道你是遠(yuǎn)道來的貴客,卻不知竟是不曉世事的酸??!俺家小主人豈是你這廝能問得的,快滾快滾,要不吃了俺砂缽大的拳頭,莫道是俺們莊子欺了外鄉(xiāng)人!”
“學(xué)生不過來問上一問,你這莊丁,好生無禮!”那書生甩了甩袖子:“你只須請你家小主人出來……”
注1:柳宗元在《童區(qū)寄傳》中說了一個六歲孩童智殺兩個匪徒的故事。宋儒其實大多數(shù)并不如此迂腐,但經(jīng)過元朝大力暢導(dǎo)所謂四書五經(jīng),到了明朝,讀書人的閱讀面真的變窄了,《儒林外史》之中頗多例子可證。
注2:叫驢為公,草驢為母。
注3:樊遲問孔子如何種菜,孔子當(dāng)面說自己不如菜農(nóng),背后評價說樊遲是小人。典出《論語•子路篇•第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