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你是怎么勾搭爺?shù)???p> 花梨木雕喜鵲登梅團凳上,祈二奶奶手捧瑩白荷花盞斜斜坐著,眼低垂看著茶水,白貂毛制的勒子兜住一頭青絲,鬢角一支步搖垂下來,堪堪搭上白嫩的耳珠。
旁邊站著的紅玉往琉璃后腰踢了一腳:“奶奶問你話!”
琉璃吃疼,沒穩(wěn)住倒在地上,一張小臉因疼痛而上揚,畫兒一般的五官露出來。這樣的責(zé)打她真的受夠了,她再也不要忍耐!可是她的腰實在太疼了,她竟然站不起來。
祈二奶奶掃了她一眼,腮幫鼓脹,指甲停住摳動,把一只官窯細白瓷杯不由分說往她臉上砸過來:“賤蹄子!賤蹄子!給我拖出去往死里打!”
琉璃被當(dāng)成賤蹄子拖了出去,院子里已經(jīng)架好了板凳,很快就有婆子拿來木棍繩子,將她牢牢反剪,綁上凳子。
琉璃掙扎,扯著嗓子嘶吼:“我沒有做過那種事!我沒有!”
當(dāng)然沒有。雖然實際上她是祈二奶奶同父異母的妹妹,但當(dāng)作為祈二奶奶何毓華的陪嫁丫環(huán)來到祈家,她哪來這么大的膽子?只要能每天給她口活氣兒,她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
她生父何蓯苙是戶部尚書府的嫡長子,年輕時也是翩翩公子一枚,夫人余氏懷第三胎時,在京外認識了替父賣字畫的許娘,不經(jīng)意玉種藍田,數(shù)年后許娘領(lǐng)著孩子輾轉(zhuǎn)進京,方知尚有琉璃這顆滄海遺珠。蓯苙也念舊情,賃了座小院子令許娘母女安身,方要抽身離去,許娘卻忽然吐起血來,原來許娘自知身染惡疾,此番前來卻為托孤。
不久后許娘果然撒手人寰,何蓯苙猶豫后想讓琉璃認祖歸宗。夫人余氏持家有道子女傍身,在府中甚有威望,也曾主動為他納過妾,原料她同意,此番竟不許。何家世代書香,何老太爺素來于品性上執(zhí)著,也勃然大怒,曰丟不起這個臉。
此事就僵了一陣。
不過,也沒多久,很快老夫人因為天寒得了場病,湯藥無濟于事,眾人凄凄之余,倒是京外白馬寺一位高僧化緣進府,道是有邪孽作怪,只需將所有兒孫聚集一堂念上三日金剛經(jīng)便可無事。
念經(jīng)容易,只是三日后竟無半點好轉(zhuǎn)。這高僧一算,問果真是兒孫都到齊了嗎?蓯苙這才囁嚅府外還有一個琉璃。
老太爺當(dāng)即命其帶來,一屋人又頌了三日。到第四日早上,老夫人竟下了地,在園子里剪起了芍藥花。
如此,再把人趕出去倒不好了,認下她又得顧及余夫人的臉面。還是四夫人聶氏有主意,讓琉璃簽下賣身契,作了府上的丫環(huán)。左右又沒有正式拜見,下人們不甚知情,算不得正式主子,又算是給了她活路,如此一來不至于有背天徳,也不至讓正房難堪。
老太爺?shù)篮?,余氏也只得點頭。從此琉璃管父親叫老爺,管姐姐叫姑娘。然老夫人總嫌硌應(yīng),因而一見著琉璃便覺頭疼胸悶,渾身難受得緊。三姑娘毓華體貼孝順,為解祖母心煩,出嫁便點了琉璃做陪嫁,想鎮(zhèn)國大將軍府威武霸氣,定能鎮(zhèn)住這只妖孽。
作為“妖孽”存在的琉璃在大將軍府依舊做著丫環(huán)該做的事。因為自打幾年前溺過一回水,落下肝肺不足之癥,體弱虛寒,一入秋便咳嗽不止,毓華不大讓她近身。今日下晌去林都使府上做客,便吩咐她留下來刷書房里那副青玉翠盅。
就是在書房里,不防遇見祈允靖在那里小憩,忙不迭退出來,已與紅玉撞了個滿懷。
有些事情解釋是錯,不解釋也是錯。你存在得不應(yīng)該,便連呼吸也是錯。
琉璃咬緊牙關(guān),死也不肯哭出半句。已不知是多少棍了,背上已經(jīng)麻木,只覺得身體在隨著棍棒的攻擊而不由自主地擺動??诶镆灿行忍鸬难?,從喉頭源源不斷涌出,她已經(jīng)吞咽無能。
庶女沒地位,她比庶女更沒有地位??蛇@不是她的錯。如果可以選擇,誰會選擇做個私生女?難道就就因為無法選擇的存在,她就連活著的權(quán)力都沒有了嗎?
祈二奶奶倚著窗戶,嫌惡地望著這邊,繡著水仙花的銀緞帕子掩著半邊臉龐,多么高貴冷艷。
如果有來生,如果她許琉璃還能睜開眼,她要活得比她更高貴!她要用睥睨的眼,看她們從高高的寶榻上滾下來,看他們自相殘殺,一個個匍匐在她腳下!
……但是,她知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奢侈的夢想,因為她不過是個簽了賣身契的低賤的奴婢,而且快要死了,或者說,已經(jīng)死了。
她看見自己飄起來,板凳上那血肉模糊的身體一動不動,祈二奶奶差紅玉過來察看,紅玉捏著鼻子探她鼻息,微一頓,朝屋里道:“死了!”
祈二奶奶目光微閃,窗內(nèi)站了一瞬,絹子一揚,放下簾子:“死了便死了,拖去埋了!”
一陣風(fēng)將琉璃吹開,吹遠,吹出廣闊宏偉的大將軍府,一路向天邊,身旁的山川云岳像梭一樣穿過去,像無數(shù)的落葉,逼得她閉了眼。
等風(fēng)停了,再把眼睜開,她以為她沒死,她又在祈二奶奶高貴的腳底下活過來了,她正準(zhǔn)備往四下搜尋祈二奶奶的身影,意欲遏盡全力的跟她拼命,可是等她看清楚眼前光景,竟發(fā)現(xiàn)自己身在一輛烏蓬車?yán)铮?p> 這恍惚是清晨,薄霧透過車窗飄進車廂,一只戴著銀戒子的手忽然把車簾掀開,叉手將她抱了下來。她呀了一聲站穩(wěn)在地,需得仰頭才能看清面前那人。這是個五旬上下的婆子,一柳菊花紋,不認識。旁邊還有一人戴皂色管事巾,同色對襟袍子,嘴上兩撇八字須。
看清這人,她才不由倒吸一口氣,再看自己,身量居然只有兩三尺長,手摸到頭上梳著雙丫髻,而身穿著娘最后給她縫的一套杏黃緞子衣褲,緞子上有暗的菱角花,正是到京后何蓯苙差人送來的那一匹。鞋子也是同樣的緞子,鞋頭綴朵米黃絨花。
她咽了口口水,努力安撫已經(jīng)跳動到嗓子眼的心臟。眼前這車,這人,這街道,這座高大的府第,這扇朱漆的角門,不正是五年前初來何府下車時所見到的一切么?面前這戴管事巾的陳五,不正是奉命接她來府的何家長隨么?她怎么又回來了,而且變得跟八年前一樣小!
“姑娘,這就是何府了。”陳五長年跟老太爺身側(cè),言辭謹慎。
連對話都一字不差。琉璃站著沒動,暗中一掐胳膊,疼!不是做夢。為了掩飾表情,只好抬起頭,瞇眼假裝看門樓上的琉璃瓦:“今年是哪一年?今日是哪一日?”
陳五頓了頓,“今年是庚戍年,今日是十月初七日?!被卮鹜?,便催促:“姑娘還是快快進去吧,老爺正等得急呢?!标愇辶?xí)慣稱何老太爺為老爺,除了前面那句話,這情景簡直與當(dāng)日半點不差。
琉璃感覺自己的心不但跳出了嗓子,而且還在喉嚨與胸腔之間不斷蹦達。太真實了!從一切視覺觸覺以及聽覺來判斷,她確定這絕對不是做夢。她的記憶不會騙她,庚戍年她九歲,十月初七,那是她正式邁進何府,從此開始了這一生水深火熱生活的日子。老天爺不把她送去地府,卻讓她回到八年前,這是體恤她這些年所受的折磨,讓她送報應(yīng)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