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出發(fā)時夜幕已然降臨,離開城市,原野荒蕪,月明星稀,待窗簾拉上人的注意力就全被車廂里的吵鬧聲吸引。
貝柯被吵得睡不著,重重哼了聲決定到外邊找吃的。懷幸拿著一本兇猛江流里頂天立地的運動雜志,雙眼放空,胡思亂想。
而奚然則全神貫注地看書,仿佛和人不在同一個世界。
懷幸亂想夠了就扔掉雜志觀察他,奚然長得確實好看,五官端正,眉目鋒利,偏又氣質溫和,透著世族子弟的矜貴。他端坐在床邊讀書,捧著書的手白皙細膩,很難想象是經常外出的人。
她細細地看了又看,滿意地點頭,得到這個人也就能得到奚無極,一石二鳥豈不美哉?
這般強烈的注視讓奚然無法忽視,忍了又忍,終于忍無可忍抬頭看她,女孩明亮的眼睛里透著邪惡的光,他輕輕蹙額,把綰到小臂的袖子拉下來,認真系好扣子。
做完這一切后再去看女孩,發(fā)現(xiàn)目光里絲毫不加掩飾的貪婪,頓時無措,咳了聲主動開口:“小姐有什么需要在下幫忙?”
“我在憂愁怎么能把你搞到手,你幫我?”她的聲音親和,奚然卻聽出一絲違和的威脅,想了想,把外套穿上,繼續(xù)道:“泫川小姐如此優(yōu)秀,追求者應當不少?!?p> “想啥呢?我還是個孩子!”
奚然:“……在下唐突了?!?p> “不過換成信徒就行,我又不能拒絕人家喜歡我,對吧?”懷幸義正辭嚴。
奚然看看她,拿起書繼續(xù)讀,卻聽人說:“我們的話題還沒結束。”
“小姐想聊什么?”
懷幸坐起身子,把小黑球抱懷里擼,說:“你今年多大?家里幾口人?上沒上學?在哪兒?目前從事什么工作?”
奚然安靜幾秒鐘,合上書耐心道:“一個月后在下滿十四歲,家中父母已逝,還有一位妹妹與一位弟弟,年紀相差不多。在下就讀于德京大學一年級,由于幫族中處理事務,所以經常請假。”停了停,“那么小姐呢?”
懷幸沒想到他真的會回答,抓了抓卷毛,說:“我七歲,估計九月或者十月就八歲了;我有個弟弟,已經很久沒見。”
“小姐沒有上學?”
她點點頭,心道偉大的神不需要,然后委屈巴巴地說:“哪有機會呢?腐朽的神寒……圣斯帝國啊,拋棄了子民的統(tǒng)治者終將糜爛,新生的上命世界宛如初晨的朝陽,無家可歸的孩子去往那兒,也將成為最堅不可摧的力量……”她腦袋靠著鐵架上,說著說著自己都被感動到了,下輩子不做吟游詩人真是屈才!
奚然聽她說完,言道:“帝國有做的不好之處,但絕無可能拋棄它的子民。老實說,在下希望泫川小姐能夠留下來,共同建設圣斯,所有不平等定會被改變。”
“怎么建設呀?”她眨眨眼睛,這一刻又顯得天真。
“學習、工作,成為圣斯帝國的一份子,當做的足夠多,擁有的權利也會越大,沒有什么不會被改變?!?p> “可是做到千玄那份,不僅沒什么改變,反倒讓勾汜參軍的路被封,有什么用呢?”懷幸的笑容耐人尋味。
奚然一時無言,起身走向窗戶,望著孤寂的原野,聲音飄忽:“在下明白的,但戰(zhàn)爭結束前總有一部分人要承擔多些。泫川小姐,殊瑪給予我們的身體要回饋予大地,不論勾汜的本職,還是義氿的責任。小姐是從南境而來,對于弱勢方看起來凄慘但必然的處境應當理解?!?p> “好吧,南北誓死不碰和平相處的旗幟,按照你的說法,勾汜的本職是繁衍工,低等人里的殖工如是,那么義氿的責任呢?到底是童器還是指揮家?”
見奚然要說話,懷幸一擺手,搶先道:“不用回答了,想想這個,‘無論我的妹妹有多優(yōu)秀,她都必須擔起勾汜的本職,必須要生育才能證明價值’,假如你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這場談話沒必要繼續(xù)下去,我們依然有很多能夠討論,比如你到底有幾塊腹肌,貌似比我上次看到的多了。”
奚然怔了怔,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懷幸伸了個懶腰,她不和義氿談論勾汜,就像和高等人商榷低等人的未來一樣荒唐,狼對羊的統(tǒng)一回答是吃,但這家伙有個她喜歡的妹妹奚無極,這些東西可別影響到奚無極。
安靜許久,懷幸忽然開口:“我確認,你確實多了塊腹肌。”
奚然:“……”
他禮貌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心有所想。
過了很久,貝柯風風火火地進來,臉上表情精彩至極,蹦上懷幸的床激動地說:“卷毛鼠,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特別難以置信!”
懷幸認真思索:“飯菜里有烤魚?”
“……”貝柯立馬炸毛,“才不是!我哪里只顧著吃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惹人討厭的本事大漲,你的腦袋就跟你的卷毛一樣彎彎繞繞,能讓我激動的事情很多嗎?平常我多平靜如水,臭卷毛鼠!”
懷幸抹了把臉上的口水,抓住她動個不停的手:“我可早就發(fā)現(xiàn)你是個端起飯叫親愛的、放下碗就砸鍋的忘恩負義牌狗鼻子。你再說我一句,我現(xiàn)在就去火車控制室,把你夸我的話放廣播,幾天幾夜都不要停,你給我等著!”
奚然抬眼,只覺得恍惚,仿佛剛剛對自己說那番話的人不是面前幼稚得要命的女孩。他打起精神,及時打斷兩個人喋喋不休地爭執(zhí),說:“貝柯小姐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兩人這會兒扭打在一塊,貝柯一聽,連忙從懷幸的身上下來,作勢要咬她的手,然后才輕飄飄地說:“我發(fā)現(xiàn)英雄團的蹤跡了?!?p> 事情是這樣的,貝柯出門找餐車順便教訓教訓一直發(fā)聲吵鬧的人,她先找火車工作人員問好餐車位置,然后才去尋聲源。
車廂里聲音嘈雜,但只要仔細聽就能分辨出聲音來源一直是固定的幾人?;疖囈还彩殴?jié)車廂,餐車在第九節(jié),她們所居的臥鋪車廂在十四節(jié),聽著聲音朝前走,也能順帶找到鬧事的人。
到達第十節(jié)車廂后她看見很多人圍成一團,嘈雜聲就是從此處傳來。貝柯仗著身材嬌小,就如魚兒般靈活地鉆進人群,看見一位年輕女人抱著啼哭不停的孩子,神情緊張,滿頭大汗,在周圍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責中聽出事情原委。
原來這女人嬰兒和周圍座位上的三個男人是一家,目的地是新貴,和國都相比只有一半的路程。不知是不是車上的人太多驚嚇到孩子,總之孩子打上車就哭,哭得嗓子都啞了,睡著醒來后又哭。
本來火車上人聲鼎沸,這點聲音不算什么,可隨著夜色加深,休息的乘客越多,小孩子尖銳的哭聲就格外引人注目。好幾個煩得不行的乘客圍到女人身邊讓她照顧海孩子,別打擾大家。
女人打上車就在哄孩子,被這么一說頓時著急,她身邊的男人也開始埋怨女人,人們說得多,孩子哭得更大聲,嗓子沙啞著時不時咳嗽。
貝柯也覺得吵,想一巴掌呼給孩子,耐著性子往外走,忽然發(fā)現(xiàn)三個男人之中年齡較長的一位在看書,書里夾著一張照片,是合照。
她眼尖,一下子認出照片里的人是京蘭傭兵團,那不是六人合照,還有持照片的男人與另外幾個人。
隨隨便便就碰到英雄團,貝柯覺得自己幸運極了,想立刻回來,又餓得慌,只好吃完飯再火急火燎趕來,回來時孩子還在哭。
說罷后懷幸還在思索,奚然先出聲詢問:“貝柯小姐對英雄團情義頗深,是家中有與英雄團交好之人么?此次尋找在下也可助一臂之力?!?p> 懷幸立時抬眼,欲出聲就聽貝柯說:“歇著,不關你的事!”她拽著懷幸的胳膊下床,“我們去看看,火車要行駛那么多天,大眼瞪小眼也太無聊了。”
走到門口,她關門時不忘警告奚然:“要讓本王發(fā)現(xiàn)你有小動作就打斷你的腿,本王脾氣不會再好了。”
離得遠了些,懷幸才猶猶豫豫地說:“那個英雄團,唔……”
“就不能跟這種人說實話,誰知道他打的啥算盤?!必惪氯徊辉诤酰┝擞植淮_信地說,“你真的是來尋找英雄團的?”
懷幸道:“是,但這兒總被其他事耽誤。我倒不指望找到人,就想知道最后到底怎么了。”
貝柯低聲嘀咕了句那就行,然后快步去第十節(jié)車廂。孩子的哭聲還在繼續(xù),圍觀的人卻少了,估計是拿他沒辦法;女人滿臉憔悴,無奈地看著懷里哭個不停的孩子。
這時將近十一點,幾扇拉開窗簾的窗外看不見月亮,只有蕭索的原野,原野盡頭,山如波浪此起彼伏,在火車行駛的過程中又仿佛一條蜿蜒的巨龍。
懷幸飄去目光,她的頭顱到肩膀處被投射在窗上,像幅空洞的畫,被一路的山與野草填滿,構成蒙著黑紗、帶著冰涼夜風的人。
貝柯悄悄給她示意擁有照片的是那個男人,她點頭表示明白,視線回到啼哭的孩子身上。這孩子應該有半歲,一直緊閉眼睛哭,當她落下注意力時,孩子倏地睜開眼睛哭,瞳孔漆黑沒有眼白,瞳仁是一個小小的紅點。
“嚯,這小孩的綠眼睛挺好看?!必惪赂锌痪?,又補充道,“但依然很煩人?!?p> 懷幸定下心神,從容不迫道:“我當是什么,原來是被小鬼附身而已?!?p> 此話一出,吸引來不少目光——連同懵懵的貝柯。
女人一下子回神,急切道:“小姑娘,你知道些什么?”
她身邊的男人卻不客氣地說:“別在老子面前鬧,趕緊滾!”
懷幸臉色變了變,冷笑道:“罷了,不跟愚民計較?!鞭D而對女人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貝柯:……真是夠了!
女人茫然地搖頭,但看小孩這時哭聲有所減弱,也就不敢輕視:“我并不認識你?!?p> 懷幸:“我是來自歸神之地上命的弋神,用人間的話來說就是代理人,偶爾帶著不懂事的小侍衛(wèi)出來轉轉,今天恰好遇到小鬼奪魂的事,想也無聊,便來救救他。你可知小孩的靈魂最純潔,也最能吸引鬼神。很久以前……”
胡扯海說一通后,女人迷茫地點頭,只聽懂最后一句話,把孩子帶去她們居住的臥鋪治療,她沒有意見,兩個小孩看起來不會騙人,況且在人少的環(huán)境孩子說不定能安靜。
她身邊之前發(fā)出不滿的男人在懷幸說完后更是嗤之以鼻,動了動肌肉虬結的手臂,一副要打人的模樣,說:“別他媽的賴在這兒,滾!”說著瞪了眼女人,“別不是被這賤人使的計想自個兒走。”
女人身子顫了下,唯唯諾諾地說:“我會照顧孩子,小姑娘你們走吧。”
貝柯看了眼懷幸,展示了下拳頭。
懷幸語氣如故:“代理人友情提示,對神不敬是會遭到懲罰的?!?p> “小俵子……”男人話剛出口,腦袋猛遭重擊,直撞上茶幾,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周圍人紛紛站起,孩子的哭聲更大。懷幸淡定收腳,又抬腿踢在男人的胸膛上,那男人虎背熊腰的卻被這看起來軟綿綿的一腳踢起,腦袋“咚”的聲撞在玻璃窗上,玻璃嘩啦啦全碎,他腦袋伸在外面,半天不動,不知死活。
車廂中氣氛凝固,人們面面相覷,有些人開始考慮那故事的真假。
懷幸雙手插兜,顯得風輕云淡,漫不經心掃過乘客,給所有人帶來壓迫感。
“太過分了!”
一聲怒吼打破僵硬的氛圍,貝柯咬牙切齒:“居然自己先動手了,臭卷毛鼠,你是不是想打架?!”
懷幸溫柔一笑:“小貝殼,別鬧,待會兒陪你玩?!?p> 貝柯:……
懷幸看著對方抽出的短刀,鎮(zhèn)定地維持住表情,拉起女人說:“走吧,去我們的房間。”
到地方后,奚然目有好奇,卻沒說什么,低頭看書。
懷幸讓女人把孩子放到床上,瞄了眼貝柯,對方惡狠狠地瞪回來并揮揮手中的刀,她沖小貝殼挑挑眉,才去看孩子。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孩子漆黑的眼睛里瞳仁逐漸變大,最后成正常瞳仁大小,是蜷縮的紅色嬰兒狀。
她一看,那嬰兒猛地化形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