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建生做事,怎么如此之慢,該不會是路上出了什么差池,那劉成被別人拉走了?”
楊鶴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幾圈歩,只覺得胸口越發(fā)燥熱,便好似有一個火團在燒一樣,他不由得輕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喝道:“來人,去外面看看趙先生去哪兒了,若是遇到了就立刻讓他來見我!“
“是,大人!“門外侍立的仆役應(yīng)了一聲,便通傳出去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趙文德帶著一個一身皂色袍子的漢子朝簽押房這邊走過來,楊鶴這才松了口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竭力裝出平常的威嚴模樣。
“末將參見制軍大人!“劉成斂衽朝楊鶴拜了一拜,楊鶴點了點頭,朝一旁的趙文德使了個眼色,趙文德低咳了一聲,道:”劉都司,你將方才和我說的那些與楊大人再說一遍?!?p> “是,趙大人!“劉成抬起頭來,細細的打量了一下楊鶴,只見這位二品大員正襟危坐,依然保持著平日的威嚴,劉成正暗自感嘆此人城府頗深,不知能不能說服對方,突然發(fā)現(xiàn)楊鶴低垂的袖角輕微的顫抖著,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對方雙手在輕微的顫抖著,顯然對方這不過是強自裝出來的,心中不由得大定,將方才與趙文德說過的那些關(guān)于數(shù)據(jù)的事情細細復(fù)述了一遍,最后沉聲道:”小人得知這些后,心知干系西北安危,便立刻趕來固原,稟告制軍大人,如何行事還請制軍大人示下?!?p> “劉都司,你做的很好!“楊鶴點了點頭,他還并不知道清理軍屯乃是劉成出的主意,這倒不是趙文德冒領(lǐng)了劉成之功,而是因為在明末世人看來武夫乃是大字不識的莽夫,像這樣的運籌帷幄的事情,乃是文官與其幕僚的事情,身為武將的劉成不應(yīng)該有能力、也沒有資格提出這種建議,這也是劉成首先來求見趙文德原因之一。
“這不過是末將的本分,制軍大人謬贊了!“劉成沉聲答道。
“哎,若是大明文武將吏都能盡到自己的本分,天下早已太平了!“楊鶴嘆了口氣,劉成與趙文德不敢接口,簽押房里頓時冷場了起來,過了約莫半響功夫楊鶴突然問道:”劉都司,若是按照你方才所說,陜地流賊中就撫的已有十之七八,那若是將賊中桀驁不馴之徒盡數(shù)拘起,是否就能將西北亂事一舉平定了呢?“
“這個——“劉成的額頭上頓時滲出一層冷汗來,顯然楊鶴看到由于錢糧不足的原因,招撫政策已經(jīng)很難執(zhí)行下去,又害怕得罪陜地縉紳,于是便想采用突然襲擊的辦法,將已經(jīng)招撫的農(nóng)民軍中的首領(lǐng)和骨干一舉消滅,想要這樣解決明末陜西民變的問題。顯然假如劉成當時在農(nóng)民軍中,很有可能會成為陪葬品。劉成稍微思忖了一會,沉聲道:”末將以為,這恐怕并非上策?!?p> “為何這般說?“
“制軍大人,末將這些日子在就撫的群賊之中,所見所聞頗多。群賊之中,十有八九都是無以聊生,流離失所之徒,老弱為了求生依附強者變成小桿子,小桿子相互并吞又變成了大桿子,大桿子相互結(jié)盟就成了大隊流賊,其首領(lǐng)與脅從只有強弱之分,并無善惡之別。由此來看,便是將其首領(lǐng)骨干盡數(shù)殺掉,活下來的人里依舊有強弱之分,就還是會相互依附并吞,這么做只不過白白多殺人罷了,反而會打破現(xiàn)有的局面,下次朝廷再要招撫,反而會更麻煩?!?p> 楊鶴聽了劉成的回答,并沒有立即表態(tài),只是坐在那兒苦苦思索,無論是趙文德還是劉成此時都不敢出聲打斷楊鶴的思緒,一時間簽押房中如死一般寂靜。過了約莫半響功夫,才聽到楊鶴一聲低沉的嘆息聲。
“當真是別無他路了?”楊鶴站起身來,嘆道:“難道連上奏朝廷,稱病致仕也不成嗎?”
劉成低下頭,不敢搭話,心中卻是萬分震驚,他這幾個月在神一魁那兒,四處奔走,對明末西北的情況已經(jīng)收集了不少第一手的資料,加上前世網(wǎng)上看到的那些東西。在劉成看來,明與其說滅于外敵,不如說亡于內(nèi)患,假如西北的亂事始終保持在地方民變這個層次,縱然后來滿清能夠入關(guān),崇禎皇帝也有足夠的時間南下遷都至南京,至少不會出現(xiàn)后來南明內(nèi)斗不止,一個南北分治的局面總是有的。要想解決西北的亂事,第一件事就是要提高西北明軍的戰(zhàn)斗力和動員率,這一點崇禎也看到了,他采用的辦法是在全國范圍內(nèi)加征“練餉”以編練新軍的辦法,但事實證明這么做的結(jié)果是將更多本來還能在生存線上掙扎的百姓推入了災(zāi)難的深淵,最后將他的帝國也拖了進去。崇禎錯誤的地方就是想用征稅的方式來獲得資源加強軍事力量,因為明末的官僚機構(gòu)已經(jīng)腐朽了,收上來一兩銀子,中途的各種耗費加起來起碼有六七兩銀子,而且古代中國一直是一個貴金屬十分匱乏的國家,富人和商人們都有囤積白銀和優(yōu)質(zhì)銅錢的習慣,向農(nóng)民征收白銀作為賦稅就等于是把農(nóng)民交到掌握著大量白銀的富商手中,使其在農(nóng)產(chǎn)品上市的季節(jié)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出售自己的產(chǎn)品,以獲得白銀交稅;而在春荒的時候不得不用幾倍的價格購買渡荒的食物,很快就淪為一無所有的佃農(nóng)。因此劉成便策劃了一個先招撫農(nóng)民軍,然后以被招撫農(nóng)民軍作為壓力迫使楊鶴清理軍屯,從中獲得足夠的糧食和物質(zhì)來加強陜西的軍事力量,控制住西北的形勢。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楊鶴居然寧可犧牲掉自己的仕途也不愿意走清理軍屯這一步棋,須知對于楊鶴這類官僚來說,仕途可能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是什么讓他寧可犧牲掉比生命還重要的仕途,也不肯清理軍屯呢?劉成開始意識到自己在某個地方犯了很大的錯誤。
聽到楊鶴說出稱病致仕的話來,趙文德明白自己必須說些什么了,畢竟楊鶴身為二品大員,又有個在朝廷里混的風生水起的好兒子,按照當時的政治潛規(guī)則只要他離場也不會有人再去找他的麻煩;而他趙文德就不同了,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個舉人
出身,在鹽引的事情上又得罪了那么多貴人,失去了楊鶴的庇護,人家隨便伸根小指頭就把自己摁死了,縱然那幾位貴人寬宏大量,不再來找自己的麻煩,仕途也到了盡頭
,難道自己胸中滿腔的抱負與才學就這么付諸東流了嗎?
“大人,退不得呀!如今朝中大臣無不結(jié)黨以自保,而大人您潔身自好,并無朋黨相顧。您若是一退,陜西局面必然大潰,到了那個時候朝廷論起罪來,只怕您在林泉之下也不得安寧呀!“
聽了心腹幕僚的勸諫,楊鶴陷入了左右為難的處境,他即不敢觸動私占軍屯這個雷區(qū),又害怕自己招撫策略失敗后所要承擔的重責,兩邊而來巨大的壓力幾乎要讓這個素來以精明干練著稱的官僚要崩潰了,這是他一生中從未面臨過的艱難局面。劉成在一旁看了,沉聲道:“大人,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楊鶴看了劉成一眼,有些煩躁的擺了擺手:“有什么事情你就說吧!”
“大人,您不愿意清理屯田可是因為害怕遭到那些事主報復(fù)?”
劉成直接的質(zhì)問讓楊鶴有些尷尬,他冷哼了一聲:“你一介武夫,又懂得什么,這軍屯之事牽連極多,不少田主都是當?shù)乜N紳,手眼通天,倉促行事只會禍及己身,與國事無補。”
“大人,末將少時在寺院中讀《資治通鑒》,書中言北齊文宣帝高洋幼時,其父高歡嘗欲觀諸子才略,使各治亂絲,洋獨抽刀斬之,曰:‘亂者必斬!‘,末將以為今日之事也是如此,軍屯歷經(jīng)百年,若是細細抽離,不過遷延時日罷了,若以雷霆之勢,立不世之功,定能反害為利?!?p> “休得胡言,老夫縱然能平定西北亂事,功業(yè)難道還能比得過那張江陵,你這是置我于刀斧之下呀!”
“大人,張相公那時候可沒有東虜作亂,您若是能將清理軍屯,平定西北亂事,有數(shù)萬精兵在手,天子定然要用您去對付東虜,又怎么會允許小人加害您?”
聽了劉成這番話,楊鶴眼睛不由得一亮,劉成的眼下之意很清楚,張居正死后那個下場是因為當時天下太平,萬歷皇帝可以玩“飛鳥盡,良弓藏”的把戲,可是現(xiàn)在遼東那有后金這樣一個**煩,滿朝文武都畏之如虎,就算有人彈劾他崇禎也會都壓下去。而且新編練的明軍中絕大部分都是被招撫的流賊,與楊鶴的關(guān)系要比原有的明軍要親密的多,在明末那種亂世下,楊嗣昌有這樣一支精兵護身,怎么看也是有利無害。
楊鶴的臉上重新恢復(fù)了高級文官特有的那種矜持和威嚴,他捋了一下頷下的胡須:“劉都司,你一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是,制軍大人!”劉成心里明白事情已經(jīng)成了七八分,趕忙行禮退下,按照明末的傳統(tǒng),像清理軍屯這么要緊的事情,絕非自己區(qū)區(qū)一個都司能夠置喙的,楊鶴方才允許自己說那么多話就已經(jīng)是極為開通的了。
“建生,你看此事如何?”劉成退下后,楊鶴低聲問道。
“大人,當斷不斷反受其害!”趙文德雙眼現(xiàn)出一道兇光。
“罷了!”楊鶴站起身來,走到簽押房的門旁,看著頭頂上的藍天,嘆道:“是功是過,也只有任由后人評說了!”
鄜州城,始建于唐天寶年間,縣治所在本名為吳兒堡,相傳南北朝赫連勃勃破長安,將劉宋所置守兵盡數(shù)遷徙至此地,故以此為名。宋代時將鄜州治所遷徙至此地,以此地為與西夏交兵的重要據(jù)點,宋金戰(zhàn)爭中,金人攻占此地后,關(guān)中便無險可守,宋軍便陷入數(shù)面受敵的窘境。從地形上看,鄜州城乃是自延安通往關(guān)中平原的河谷通道上的最后一道屏障,而左側(cè)則是黃河,為了抵御草原上的蒙古騎兵入侵,明太祖朱元璋便在這一代設(shè)置了諸多衛(wèi)所,與更靠近北方邊界的榆林衛(wèi)、寧夏后衛(wèi)等衛(wèi)所不同的是,鄜州城的土地更加肥沃,灌溉也更加方便,有陜北小關(guān)中之說,當?shù)匦l(wèi)所擔負的責任與其說是戍衛(wèi)邊疆,還不如說是為更北、更西的沿邊諸堡提供糧食和兵員。如果說由于蒙古人的侵襲和苦寒的緣故,沿邊諸堡的衛(wèi)所田還保留了一部分的話,鄜州一帶已經(jīng)有接近兩百年未曾見識過兵火,當?shù)氐氖镌缫驯豢N紳勾結(jié)衛(wèi)所軍官侵吞無遺,所剩不過十之一二。
鄜州,知州書房。
知州呂伯奇已經(jīng)五十五了,這在古代標志著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男人的暮年,從外表上很難看出他是一個官員:瘦小的身材,枯干無肉的雙頰,一雙總是避開別人實現(xiàn)不敢與人對視的雙眼,如果剝?nèi)ツ巧砦迤饭倥郏苋菀妆换烊肽切┍簧钤缭鐗簭澚思沽旱男∈忻窕蛘咿r(nóng)民之中。而出現(xiàn)這種奇怪現(xiàn)象的原因很簡單,呂伯奇到了三十才中了一個秀才,從秀才到舉人這一步又花了十多年時間,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他的家庭從一個小地主逐漸向一個普通的自耕農(nóng)下滑——在古代無論是趕考還是游學可都是耗費巨大的行為,更要說作為一家的頂梁柱卻無心經(jīng)營自己的家業(yè)帶來的損失。當他四十多歲考上一個舉人時,不得不放棄了更進一步的理想,以一個舉人的身份入仕,這讓他的仕途變得十分艱辛。呂伯奇兩年前當上鄜州知州時心里很清楚這可能就是他仕途的頂點
了,因此他為官唯一的目的就是在不得罪當?shù)乜N紳的前提下讓自己回鄉(xiāng)時的行囊更鼓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