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掉在地上、覆蓋在她鞋面上的是什么東西?
一塊手帕?
一塊邊角草葉繡工精巧的手帕?
一塊邊角繡著草葉還沾染著花粉和點點鮮血的手帕?
她臉色有點不好看。
一定是剛才收東西時不小心弄掉的。而上面的血……
似乎剛才給墨松擦過嘴邊的血,然后就塞進了袖口。
她飛快瞟了眼自己左袖,動了動,之前沒在意還好,這一動頓時一陣劇痛從小臂上炸開。果然是傷口割得太深,止不住血,以至于把手帕都染起來了嗎?
不過這不是問題,問題是她要怎么撿回手帕?進來的人不是瞎子,看到血一定會問,那是新鮮未干涸的血,于是她們會接著找血的來源,然后好的結果是自己傷口被發(fā)現(xiàn),敷衍過去,壞的結果是被搜身審問,然后一切一切被順藤摸瓜一樣摸出去,她所做的一切白費,等待她的是無情拷問以及最終的死亡。
她怎么會犯這樣的錯誤?明明都達到目的了。
想法說起來多,其實不過瞬息閃過。剎那之間蒼蒼作出取舍,手中還剩著的半勺藥汁不知怎么就從墨松口邊流下。
方氏進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她一眼認出了蒼蒼。作為墨松的結發(fā)妻子,她自然知道蒼蒼的身世,她就像長在她臉上的一塊疤,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她如今這段婚姻這個家庭這個身份是賴來的,搶來的,不屬于她的。
是建立在另一個傾世女子的悲絕血債上的。
每每一想就心頭戰(zhàn)栗不止。
她望著蒼蒼坐在墨松身邊低頭喂藥的樣子,仿佛看到另一個身影,瞳孔急縮,只覺一股刺痛從眼睛一直扎進心窩,甚至來不及多想急步上去一把打掉蒼蒼的調(diào)羹。
瓷調(diào)羹在地上摔得粉碎,那聲響驚呆了所有人。包括方氏自己。
蒼蒼抬起頭來,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深靜似水,與記憶中那人何其相像,眨眼卻又是純?nèi)灰馔饽?,慌忙站起來垂頭喚道:“二夫人”。
“你……”方氏驚疑未定,后退一步,定定神沉聲問,“你怎么在這里?”
蒼蒼還沒回答,柳媽媽已上來扶了方氏一面解釋道:“夫人,她是杜媽媽安排來幫忙的?!?p> 蒼蒼看了她一眼,沒有出聲。方氏提高了聲音:“杜娘?她真是糊涂!”話說出口又覺得有失風度,擺擺手,“趕快帶走,二爺這兒是誰都能進來的嗎?”
她再沒瞧蒼蒼,仿佛多么嫌棄不耐似的,沒人知道她心底有多么緊張無力。蒼蒼報以一笑,早有人拿走了她手中的藥碗,她轉(zhuǎn)頭看方氏母女齊齊圍在墨松床前,笑得更安靜了。最后瞥一眼床底,確定手帕已被她踢進去看不到了,便順從地出去。
天色越發(fā)陰沉了,正月第一場雨落地,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蒼蒼挺直脊背走出主院才敢稍稍放松。她揉揉干澀的眼睛,只覺心頭也澀澀的,喃喃地念道:“一家人,一家人……”搖搖頭,又低低笑起來,看到遠處的梨花林粉白一片,想是梨花開得正好,左右她現(xiàn)在還不想回逢春院,見四下無人,便抬步走過去。
梨花是她母親最愛的花,這是她后來聽母親的長姐也就是當今皇后殷據(jù)之母陸陸續(xù)續(xù)提起來的,恰好長安侯府邸里就有這么一片梨樹林。
這林子很新,栽下不過十八九年,離二房又近。她曾經(jīng)偷偷地幻想過這或許不是巧合,其中或許寄托著墨松對她母親的一番情意。
母親本是鎮(zhèn)國公府千寵萬嬌的國公女,與墨松自小定親,青梅竹馬男才女貌,要說他們有情也不是不可能??蛇@個猜想剛產(chǎn)生就被她掐滅了。
試問有哪個重情重義的男子會在未婚妻被抄家滅族之后,迫不及待地悔婚另娶?就好像有哪個父親會放任女兒在他眼皮底下為奴為婢?
墨珩曾說墨松愛她,蒼蒼翻來覆去地想,還是無法相信,縱然墨松并非她以為的不堪,但也決好不到哪里去的,左不過是當時他見兩人都活不下去,說點好聽的哄她,讓她死得好受些罷了。
所以她對墨松仍然有怨。對下毒之事她并不后悔,你不仁我便不義,這沒什么好說的。重生后冒險救他,她其實心有不甘,但為了避免造成前世的無辜死傷,為了最后不窩囊地死于非命,這一世她必須走不一樣的道路。
而這個轉(zhuǎn)折點,她相信是在墨松中毒殘廢這里。
大央皇族本是漠北游牧民族,百余年前趁中原皇庭腐敗,民不聊生而舉兵進犯。中原漢族開始對他們很是反感,可無奈形勢比人強,不得不接受其統(tǒng)治。
不過同時殷氏也很忌憚中原高門世族的勢力,便學著漢人皇庭廣封公爵,給大世族形同皇族的待遇地位,這才鞏固了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
可惜好景不長,幾十年后漠北人性子里的兇悍強勢一點點暴露出來。他們不滿足于有那么多家族同他們共擁江山,于是開始削爵,時至今日,原本公爵世閥林立的大央只余幾枚碩果,俗稱一公二侯三子爵。
其中低斂的低斂,敵對的敵對,各自為政,并無惺惺相惜的團結可言。而長安侯府看似根深蒂固,墨鼎臣也確實權柄滔天,實則內(nèi)里并非強大無匹。
就拿繼承人來說,侯府堪當大任的只有三人,墨鼎臣垂垂將老,墨珩年幼尚無根基,因此承上啟下的墨松便顯得尤其重要。
放眼全局,前世墨松殘廢算是皇權對族權又一次攻擊的始端,此后的一切皆因此而起,而這個始端又是蒼蒼一手造成。
所以她必須要阻止,至于甘不甘心……
她踩著柔軟濕地走在梨花林里,不斷有雪白的花瓣被風吹落枝頭,落在她的頭上,臉上,沾著雨絲溫柔有如慈母的撫摸。
她攤開手讓花瓣積在掌心,暗暗猜想那從未見過的母親是否也有如這梨花一般潔凈柔和的心靈。
如果有,她一定會理解的吧。
“為了一個不甘心,我恨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也搭上了一輩子,最后也確實有了結果,算是給您也給我自己有過交代了吧?!?p> 她低低地說:“這一世我想試著放開,您看行嗎?等拿到了解藥救回墨松,這里就沒我什么事了,我想過一段寧靜無爭的日子。那些人愛斗就讓他們斗去,女兒一個人浪跡天涯也好,找個清凈地定居也好,總之離開這里,好好地生活,不求榮華富貴,但求歲月靜好。您說……好不好?”
她翻過手掌任雪白花瓣飄落,睜眼看無有邊際的林子,黑枝白花兩相宜,細雨中恍若素筆描繪的水墨畫,素淡而粲然,熠熠地笑著一般,讓人繚亂了眼眸。
她閉上眼睛深深吸一口充滿清雅花香和水汽的空氣,心里一片輕松,仿佛放下了一個極重極重的包袱。她抬頭讓雨水洗刷臉頰,就像洗刷被仇恨嫉妒扭曲了的心。心想就這樣吧。
昨日種種昨日死,對墨氏的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重活一世若還要被同一樣東西束縛住,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就未免太辜負上蒼美意。
只是有一人……
蒼蒼唰地張開雙眼,慢慢低頭行走。臨死前那樣刻骨的恨意還在心頭縈繞,每每想起就呼吸不過來,心絞如同火燒。他要她恨他,他做到了,她已恨他入骨,不將那些悔恨痛苦還給他誓不罷休!
殷據(jù)!
她默念著這個名字,渾身不受遏制地起了雞皮疙瘩,冷得幾乎要抖起來。
她咬咬牙,深呼吸數(shù)次,決定暫且撇開這樁恩怨,當務之急是先找他拿到解藥。月殺乃南周新藥密藥,除了他國都里大概不會有別人持有解藥了。
她雖想不明白一個無權無勢的皇子謀害墨松有什么意義,也不會天真地以為那男人當真是為了給母親、他的小姨“教訓負心漢”,但殷據(jù)既然動了這個心思就輕易不會放棄。她直覺殷據(jù)非表面這么簡單,但前世直到最后他也對她有所保留,以致一時間她也看不清他這么做的目的。不過可以肯定明著要殷據(jù)是絕對不會給的,她時間不多,得想個周全計劃才行。
唉。她沉下眼眸嘆了口氣,忽而覺得很冷,不由抱緊自己搓了搓雙臂。
這一動就牽動左臂上的傷口。她直齜牙,低低地呻吟。
“什么人擅闖梨花林?”不料一個聲音陡然斜插進來,溫潤嗓音中帶著長途跋涉后的嘶啞疲憊,但其中的嚴厲慍怒仍舊顯露無疑。
這個聲音!
蒼蒼渾身一震,眼里驀地潮濕了,緩緩抬頭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