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爬下樹梢,漸漸西沉。
春寒料峭,白天在陽光下吐嬌綻艷的花兒們,這時候只能縮緊了身子在冷風中瑟瑟。
偏就是在這樣的夜里,王府的某處角落卻隱隱傳出喁喁私語之聲:“……不必手下留情……必要時,用藥亦可……務(wù)求干凈利落,不留手尾……日出之前讓她消失,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
……
離天明還有兩個多時辰,凝寶仍沒能睡著。
有極淡的槐花香氣自外間來,從隔簾下的空隙處鉆進內(nèi)間。淺淺的芬芳,微微的甜蜜,恬淡自然,仿佛這屋里多了棵槐樹,綠葉間串串小花墜彎了枝頭,靜靜舒展著乳白色的蝶形花瓣。
那是一種令人寧心靜氣的味道,南斗名產(chǎn)安神香特有的香氣,有助睡眠,被七爺列入……馴教師必須遠離的十“毒”之一。
“如果睡不著,那就不要勉強。借助外物控制自己的行為是世上最愚蠢的方法。如果自此你都必須依賴某種東西才能成事,那你這個人就算是廢了?!?p> 凝寶輕聲念出七爺曾經(jīng)說過的話,起身穿好衣服,到院里扎馬步。
聽七爺?shù)目偸遣粫e的,不過她并不是因為這個才想遠離那氣味,而是……她太餓了。
聞見那味道,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坊里大師傅做的槐花炒雞蛋、槐花豬肚湯、槐花尖蒸臘肉……餓到淌清口水。
明兒一定要叮囑銀花再不要在她房里燃點這種東西,不然本來能睡著的都睡不著了。
凝寶暗暗地想,隨即收了思緒,凝神靜氣,手握做拳平平伸出,雙腳分開略寬于肩,屈膝令上身緩緩下沉直至呈半蹲狀。
這樣的姿勢足足要保持半個時辰,是她每次練功的開端。從四歲起就形成的習慣,就算她坐上了相思熏教坊第一馴教師的位置也不曾改變過。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是倒立行走、壓腿、踢腿、一字馬、側(cè)空翻、下腰……最后躍上墻頭,一腿高抬,腳跟緊貼耳邊,以另一只腳支撐全身重量直至結(jié)束。
都是基本功,枯燥得很,她卻全神貫注,一絲不茍,那么多年了,連練功的步驟都一式一樣。坊里的萬年第二孟雪俊笑她刻板,可七爺說,萬變不離其宗。就是因為她夠刻板,有股子韌勁兒,她才能完成那么多在別人眼里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她為著這番話,于是更用心更努力,不求出人頭地,只為有一日清償了債務(wù),找機會回報七爺這份恩情。
凝寶抹抹額上的汗,緩緩后仰正準備下腰,屋里瀉出的燈光忽然沒了。
黑暗罩下來,毫無預兆,眼睛一時適應(yīng)不了,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風聲中夾雜著的那一點異樣——有東西破空而來,目標是她!
身體還保持著后仰的姿勢,雙手離地不到兩寸距離,要起身閃躲已來不及。凝寶本能地翹起腳尖,腳跟使力,令腳往前滑出,順勢伸直手臂、仰頭,整個人朝后倒下去!
從覺察到應(yīng)變,完全沒有考慮的時間。她的后背尚未觸地,那襲來的物體便從她的上方咻地掠過,不知打在了什么上,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憽?p> 后背著地的一秒,凝寶猛地一擰腰,朝左側(cè)翻去,站起來的時候烏蛇鞭已握在手里。
“誰?!”她沉聲喝道。出聲的同時,烏蛇鞭也照準那物件來時的方向擊出!
鞭子狠狠地砸在棵石廊柱上,硬生生擊碎了一塊。碎石飛濺,她聽見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隨后便見道黑影從廊柱后躥出,躍下石階,直奔她而來。
武器是……棍?
凝寶一抖腕,鞭子重重抽在地上,再揚手,第二鞭才往那人的雙腿卷去,力道卻比方才逼人現(xiàn)身的那一鞭減了不止一倍兩倍。
離她出手教訓宗政樂平才過了短短幾個時辰,偷襲者必定同他脫不了關(guān)系。那位大少爺雖然聲名狼藉,但之前他得知真相,僅是惡言以對而不動手,可見他并不像傳聞中那般窮兇極惡。估計這次夜襲他也就是找了幫手想泄憤,弄得她一身狼狽,叫她知難而退……不好,后頭有人!
長鞭未至目標處,有道勁風已氣勢洶洶朝她后腦勺掃來,凝寶忙低頭沉身,那勁風恰刮著頭皮過去,不是利器,卻也帶起陣刺痛——是鐵棍!
對方反應(yīng)極快,一擊落空,回棍照她左肩直劈而下!
而前方那人一縱躍起避過長鞭,眨眼工夫便到了凝寶跟前,舉棍朝她右肩劈來!
不像要取她性命,但挨了這兩棍,一雙膀子十有八九要廢掉。對習武者來說,這比死還可怕,沒有深仇大恨,誰人會下如此狠手?
凝寶大怒,縮肩擰腰,上半身轉(zhuǎn)朝左面,照直劈下的兩根鐵棍便貼著她前胸后背滑下去。
距離太近,鞭子施展不開,她雙手握住鞭柄使勁一錯,那鞭柄就分做了兩截。左手里那一截尚連著長鞭,右手抓著的另一截卻驀然成了柄尖刺。
但,就在她上身前傾,右腳朝后飛踢一人襠部,手中尖刺急取一人咽喉的時候,左右兩側(cè)突然傳來細微的裂空之音——竟是四面夾攻,要叫她躲無可躲!
……
火苗在象牙白的燈臺上輕輕躍動,炫目的七色光華于水晶簾上流轉(zhuǎn)。
透過簾子往里看,紫黑檀木軟榻配了楓葉紅的緞褥子,上頭躺著個人,銀白的外袍半邊蓋著腿,半邊垂落地面,如月光傾瀉,皎潔里帶了清冷。
那人的臉叫邊上多寶柜突兀橫出的一截擋住了,只瞧得見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正慢慢撥弄著手里的血紅瑪瑙珠串。
“殤已經(jīng)去了?”那人忽然開口……是男子的聲音。音色極美,令人不禁想起北宣的名酒相思醉,芳香清冽,入口甜綿微辣,余味無窮。
站在簾外的那個高大的黑衣男子卻無動于衷,淡淡地應(yīng)了聲“是”。
“這時候,該是動上手了吧……”那人低低地笑了一聲,“殤可清楚他這趟去該做什么?”
“老規(guī)矩,觀戰(zhàn),看那人本領(lǐng)如何。若她不敵,便暗中相助,不留痕跡?!?p> 那人聽了,沉默數(shù)秒,輕道:“讓秋立刻趕過去。就說我說了,若她輕易落敗,叫人得了手,便趁亂除了她?!?p> 黑衣男子愣了一下:“她只是個女人……”
“是男是女有差別么?”那人反問。
“但茯苓粉摻入安神香,黑豹也會手癱腳軟……”
那人漫不經(jīng)心地把瑪瑙珠串一扔,笑道:“那又如何?我討厭笨蛋,尤其是沒本事的笨蛋……如果她連做棋子的資格都沒有,留來何用?不若早早送她上路,說不定下一個來的,就不會讓我那么無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