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奶娘現(xiàn)在成了水碧院的管事,稱呼如此親昵,又得王爺特許養(yǎng)了這么些聾婢女在院里……凝寶瞥她一眼,不答反問:“他在哪兒?”
管她是什么來頭,瑞明往后絕對不能再住這兒了。成天對著些聽不見也不會說話的婢女,還有這么個不知分寸的奶娘,好端端的孩子也被悶壞教壞了。
吳媽媽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說了句:“那咱帶您去吧?!鞭D(zhuǎn)身沖兩個婢女打了些手勢,她們就匆匆走開。
凝寶瞧在眼里,愈發(fā)覺得這人不地道,沖銀花說聲“你忍著點”,不去理睬吳媽媽,加快步伐追在那兩個朝反方向去的婢女身后。
到了處二層小樓前,見她兩個要推門,凝寶放開銀花:“站穩(wěn)了,在這兒等我。”
她說完便幾個箭步追上去,搶在她們前頭進了屋。不信瑞明睡著了,放開嗓門叫著瑞明的名字,一面逐處搜索。
那兩個婢女似驚呆了,站在門口不動,被吳媽媽推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許是挨了兩巴掌,不敢在凝寶面前放肆,吳媽媽進來就往樓上去,一面大聲道:“表小姐,您莫急,咱去給您把明兒叫下來!”
凝寶厭惡地皺眉,提氣縱身,一個鷂子展翅躍至樓梯轉(zhuǎn)角處,把她堵在樓梯上:“不麻煩你,我自己上去就行了——我天生大嗓門,可我不喜歡聽人嚷嚷,你還是到下面先喝杯茶潤潤嗓子吧?!?p> 說話間她又縱身上去,眨眼就消失在樓梯口。吳媽媽急得直跺腳,卻真?zhèn)€兒不再喊叫,也不追到樓上去。
這小樓外頭看著普通,里頭的格局卻怪得很。走道很寬,屋子又窄又小,尋常一間房,這兒就隔做三間,門多得叫人一眼看過去就不舒服,簡直像進了蜂巢。
凝寶連著找了十幾間這樣的小屋,這才找著了瑞明。
窗戶關(guān)得死死,怕是糊了七八層窗紙,光線暗得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十六歲的少年縮在角落里,背對著門坐在地上,聽見有人開門也不回頭,肩膀一動一動,不曉得在干嘛。
“瑞明?”凝寶放柔聲音,慢慢走過去,“你在做什么呢?”
他不吱聲,凝寶湊過去一看,一堆絲繩擺在他面前,旁邊擱了七只……好吧,又是那種頭大身小沒尾巴的老虎。
“怎么不理表姐?”凝寶蹲下來,歪著頭看他。
他眼圈紅紅,咕嘟著嘴,瞟她一眼,又低頭忙活。
凝寶想想自己也沒干啥讓他生氣的事,又問:“誰欺負你了?表姐聽說你昨兒受了委屈,哭了一夜?”
“我沒數(shù)錯!就是八只!”瑞明突然把編到一半的老虎摔到她臉上,手一抹眼睛,淚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
他不會武功,凝寶沒防著,老虎正中右眼,她忍不住哎喲叫了一聲。
打人的家伙立馬緊張地靠過來:“寶,沒事吧?沒事吧?”
凝寶揉揉右眼,看他眼淚還在往下掉,眼睛卻睜得老大,一副很擔(dān)心的樣子,不由得噗嗤笑出聲來:“沒事,不疼?!?p> 話是這么說,眼球被絲繩刮了下,疼得很,睜不開。她忍不住又要去揉,他的手已貼上臉來,手指冰涼,涼得她心里一顫。
“騙人,你都哭了!”他帶著哭腔嚷,眼淚掉得愈發(fā)兇。
他的手指不經(jīng)意間擦過凝寶的右眼臉,于是……凝寶也哭了。
“你手上沾了啥?”凝寶捂著右眼跳起來,嚷得比他還大聲。右眼火辣辣像是燒起來了,刺痛一陣接一陣。
瑞明仰臉望著她,像是嚇呆了,眼淚還在不停往外冒。
凝寶無語了。
她抓起掛在墻角盆架上的手巾,見對面靠墻擺放的小桌子上有茶壺,過去看看有茶水,沾濕手巾抹把臉,快步過來把他拉起來,翻過另一面來給他擦臉,郁悶地問他:“你剛吃過摻了海椒的東西吧?鹵鴨爪?辣雞翅?你鐵定是拿手抓著吃的,對不對?吃了也不洗手,還敢往眼睛上抹,真是……你就不怕把眼睛給弄瞎了?”
什么破婢女,什么破奶娘,好事不會干,盡會惹麻煩!
她手重,又正在氣頭上,擦得瑞明眼圈紅紅像抹了胭脂。他卻是疼也不躲,閉著眼睛任她擦,扁著嘴囁嚅:“我沒數(shù)錯,就是八只……”
凝寶又好氣又好笑,把他的爪子也細細擦干凈了,丟開手巾,背對著他蹲下去:“上來?!?p> 瑞明發(fā)愣。她不耐煩地扭頭道:“干嘛,你不是最喜歡讓我背嗎?快點,我背你回去?!?p> 瑞明鼓鼓嘴,把老虎全撿起來,繞到她前頭去:“給你的……”
凝寶一心想著越快離開這地方越好,順手撈起絲繩把那堆怪老虎全拴了,往脖子上一掛:“行,走吧,有啥咱們回去再說。”
瑞明破涕為笑,趴到她背上。到樓下,吳媽媽一看,愣了:“表小姐,您這是要帶明兒去哪兒啊?”
凝寶背著瑞明出了門,一手扶住銀花,沖趴在不遠處可憐巴巴朝她搖尾巴的兩只大獒一瞪眼,像是對她的回答:“走,回去了!”
兩只大獒瞅瞅吳媽媽,噴噴鼻子,當(dāng)真夾著尾巴站起來,垂頭喪氣地跟在凝寶后頭。約摸是怕她動手,吳媽媽居然沒吱聲,也沒人攔阻。
出了院落,凝寶長長地吐了口氣:“真夠憋悶的!”
這種鬼地方,她才待了那么一會兒就覺得心情壓抑,也不知道老爺子怎么忍心讓孫子住在這兒。
瑞明并不笨,甚至可以說,除了繪畫上的天賦之外,他的接受與理解能力比很多人都強。不管教他什么字,他都能很快把它變成一幅畫。但如果教他基本常識,他轉(zhuǎn)眼就能忘個精光,心性仍和不懂事的孩子一個樣兒。
之前她不明白為什么復(fù)雜的東西他能理解,簡單的東西他卻記不住?,F(xiàn)在看來,根本就是因為他長期和這么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婢女死氣沉沉,奶娘亂七八糟,他缺乏與正常人相處的經(jīng)驗,才會漸漸變得……
“寶,我沒數(shù)錯,是八只……”背上的少年喃喃。
凝寶嘆氣:“是我糊涂了,你沒錯。是我一氣兒睡了六天,加那兩天,可不就是八天嗎?”
她只是隨口安慰,銀花的身子卻驀地繃緊了。
凝寶覺察到這種變化,詫異地瞥她一眼:“怎么……”
話沒說完,背上傳來低低的鼾聲……瑞明睡著了。
凝寶眼角微微一抽,低頭瞅瞅掛在胸前的那串老虎,無奈地嘀咕:“這小子數(shù)數(shù)不行,福氣倒不錯。”
銀花無故輕吁了口氣,掙開她的手,低道:“表小姐,奴婢的腿不礙事。這里離水澄院不遠了,您先送明少爺過去,奴婢一會兒就能到了?!?p> 凝寶想想也好,說聲“你慢慢來”,便一陣風(fēng)似的走了。那兩只大獒忙撒丫子跟上,不大會兒工夫就把銀花遠遠甩在身后。
水澄院的主臥里異味猶存,凝寶只好把瑞明背到書房去,進門見著全叔,不禁愣了一下:“全叔,您這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