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老者
時節(jié)入冬，雖然谷中低洼，氣候溫潤，卻也寒意侵襲，荇兒便又去書館尋新書看，翻了翻史書覺得氣悶，看了會論道又覺得枯燥，一抬眼看到一本《中虛易數(shù)》，她幼時聽先生論及奇門八卦之術(shù)，大概不離些八卦河圖之類著書，這些日子翻閱書籍，便從幼時熟知的典籍看起，翻至易學之書，卻仿佛未有見過提及這本《中虛易數(shù)》，一時間心下好奇，便取下來看看。
荇兒向來只覺易學枯燥難弄，不想此書竟然敘述甚是明了，不似一般古籍生澀，她看的有趣，便一路翻閱下去，不知不覺竟過了大半天，突然看見一雙腳，抬頭一看，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正笑瞇瞇的看著她，荇兒想這定然又是山谷中隱居的奇人，便趕緊行禮問好。
那老人捋著胡須，張口便問：“你看這書看了老半天了，可看出些什么來?！?p> 荇兒連忙回道：“小女子并不精通易學，今日偶爾觀的此書，只覺得此書將古籍中生澀之處闡述的簡單易懂，實屬難得?！崩先艘宦犘σ飧鼭?，甚是受用的樣子，只聽荇兒又道：“只是。。?！崩先吮阒眴柕溃骸爸皇鞘裁?？”荇兒便回道：“此書多在總結(jié)前人所書，卻沒有更多新的易數(shù)之論。。。”她突見老人面生不悅，連忙掩口：“小女子見識淺薄，信口開河，老人家勿怪?！避魞阂娝蛸潛P之言語而展顏，因評論之語而不悅，這書又看著年歲較新，不似館中收藏的其他典籍，心中猜測老人或許是此書的著者，暗道自己莽言。
那老者果然就是此書作者宇文中虛，他初聞荇兒說他書中無新論，心中幾分不悅，卻也知道她卻是說的在點，便氣平道：“罷了，小女娃看的很準，此書是我早年所寫，是嫌古籍言語與今日之人太過生澀，將其重新總結(jié)闡明，卻是無新意?！彼阋塑魞涸跁芮胺伊艘粫址鲆槐尽缎顷鬃兙帧愤f與荇兒手中道：“你來看這本，這是我后來的心血之作，寫了許多新的算法進去?！避魞捍舐砸环?，見里面論述高深，不由心中暗暗叫苦，當下面有難色：“老人家，我于算學十分不精通，您這本書太過高深，我實在看不出門道來，不如您容我?guī)Щ厝ヂ凶x，再來與您論道，如此可好？”宇文老人面色現(xiàn)出失望的神色，然而他癡迷奇門八卦之術(shù)，一談起來就止不住話題，又轉(zhuǎn)頭尋了一本《歸元論》放在荇兒手中，朗朗道：“奇門八卦之術(shù)雖然看起來玄幻生澀，但是若是循序漸進，誰都可以學會，你便先看這本《歸元論》再看《十二支屬論》、《八卦注解》、《通會寶鑒》此時就可以入門，可再看些后人所著各色算經(jīng)，然后便能讀我這本《星曜變局》?！边@本書是宇文老人畢生心血所著，他一向自負得意，卻因隱居山莊不得人賞識，好容易遇到個女娃，便抓住了機會想讓其閱讀自己的書籍，與己論道。
荇兒卻是頭疼不已，她對于易學玄學并沒有太大的興趣，今日不過一時興起，但又看到老人滿眼期望的神情，便不忍心拒絕，應(yīng)承下來。
宇文老人十分高興，連聲囑咐若是有不解之處便去問他，并交代了自己的住處。荇兒便都答應(yīng)了，宇文老人見她乖巧，心中喜歡，又捋著胡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但見氣質(zhì)清麗，形容絕美，不由問道“沒見過你這丫頭。”沒等荇兒回答，他微一掐指：“算來騫兒也十八了，你是他媳婦兒不？”
荇兒大窘，連忙否認臉紅道：“不，我只是在此寄住一年，來此學習武術(shù)和跳舞?！?p> 宇文老人奇道：“這里住的都是我們一群不問世事的老骨頭，陳莊主弄個小姑娘來做什么，這武術(shù)和跳舞又怎么參合在一起了?！?p> 荇兒正要開口，宇文老人又一揮手：“罷了罷了，與我沒什么關(guān)系。”他不理俗世，只對論道有心。
荇兒見老人只顧著自說自話，問了又不聽，年紀一把，道骨仙風，性格卻和孩童一般，不由好笑。老人又念念不忘叮囑看書之事，她便哄他開心，都答應(yīng)著。
如此應(yīng)承下來，看書的時候卻著實頭疼，她常常習舞練劍至日暮而歸，晚間看書，但覺易學玄妙，學起來卻著實生澀，每每想去詢問陳子騫，卻又總是天色太晚，不便打攪，便硬著頭皮啃了半個月，也終于看出些門道來，便攜了書，去尋宇文老人，想著他大概等的也著急了。
宇文老人的住處，種了一院子的竹子，風雅幽靜，她走入院內(nèi)，廳堂門大開，老人正在堂中讀書，見是她來了，喜不勝喜，只問她看書如何。荇兒其實并不精通，只不過她性子聰穎，大略說的到點上，又有心哄老人開心，她只要引了話頭，宇文老人便滔滔不絕，荇兒便順著他說，宇文老人只說的興致盎然，荇兒只得打起精神來聽著。
不一會又來了一位老人，須發(fā)白了大部分，一副學究的模樣，他拿著一張紙，還未進門就嚷嚷道：“中虛兄，快來看，我今日得了一首詩句?！毖哉Z中甚是得意。
宇文老人便接過來看了兩眼，直嚷著“氣悶的緊?！北沩樖謥G到一邊。
那老人登時不悅，氣的腮幫子也鼓了起來，一眼瞥見荇兒站在旁邊，便對她招手：“你不看，小女娃過來看看?！?p> 荇兒見這兩位老人花甲之年，還如孩童一般任性斗氣，便微微一笑，走過去拿起詩稿，朗聲念道：“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無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p> 名為《題遺山詩》（趙翼《題遺山詩》）
只覺詞中悲天憫人，感慨國家危難，懷才不遇，想起天下不平，他隱居于此還心系外界，不由道了一聲“好?！?p> 宇文老人只是嗤之以鼻：“這么多年了，你就是因為說這些話才躲到這里來，還念念不忘。”
這位老人名為鶴天翔，他本是前朝禮部侍郎，碁朝末年，皇室昏庸無為，不問朝政，沉溺享樂，諸侯威武王領(lǐng)兵消外攘，賢良之名傳朝堂，漸漸功高震主，大權(quán)獨攬，百姓景仰。與三十一年前逼宮，睿哲皇帝禪讓，從此江山易主。威武王即稱威武帝，朝野上下無不主動臣服，唯獨鶴天翔，威武帝上朝第一天，文武百官無不阿諛奉承，只有他公然彈劾威武王不忠不義，以臣子之身冒犯天家，洋洋灑灑列出威武王十條罪狀，且不稱其帝，只稱為王。因此觸怒天顏，打入大牢，最終一番輾轉(zhuǎn)被人救出，避世與此。
鶴老并不理會宇文老人，只是對著荇兒說：“小女娃，你說怎么個好法?！避魞罕愕溃骸拔也桓野嚅T弄斧，這詩中只說國家不平，卻造就詩才，又引古時懷才不遇之典，一番憂國憂民之心但見其中。”
鶴老聽著十分受用道：“好個小女娃，年紀小小也知道心懷天下?！彼稚舷麓蛄苛艘幌萝魞褐皇菃柕溃骸澳憧墒球q兒的媳婦兒？”
荇兒又是大窘，兩位老人竟都問她一個問題，這臥龍山莊乃清凈之地，多年來只有陳子騫一人在眾多奇人異士中學習知識，許多年來再沒有第二個少年人，見她相貌美麗，聰明伶俐，便以為是陳子騫新娶的媳婦。若不是媳婦，也必然關(guān)系匪淺，不然怎會在莊中隨意走動。
荇兒連忙一番解釋。
鶴老有些失望：“騫兒也老大了，該尋思個媳婦替他管管這山莊了，看你的樣貌人品，也是配的上騫兒，可惜可惜?！?p> 宇文老人半天插不上話，沒好氣道：“你又瞎操什么心?！?p> 鶴老道：“我為什么不操心啊，我教過這么多學生，騫兒是最出色的一個?！?p> 宇文老人搖頭道：“騫兒倒是天資極為聰穎，可惜被你教的一樣迂腐，那一套家國天下的，我聽著都酸?！?p> 鶴老道：“騫兒又哪能如你一般，以他的人品資質(zhì)，必然以后能干一番大事業(yè)，救天下蒼生與水火之中?！?p> 宇文老人便不屑道：“呸呸呸，天下蒼生與我又何干，老頭子這輩子就圖個瀟灑自由?！?p> 荇兒見兩位老人吵個不可開交，連忙勸阻：“依我看，家國天下，逍遙自在都是好的，只不過這世間天道運行，總有人要擔起那天下的責任，有時候未必是自己所愿，或者世事機遇造就，然而天道無常，即使逍遙世外，卻依舊無法完全置于塵世之外，比如宇文老不問世事，卻教出了陳公子，陳公子若是他日救人水火，卻不是有您的功勞。無論怎樣的胸懷，都不過是這天道運轉(zhuǎn)的一部分?！?p> 兩人聽她一番言語，不由呆住了，他兩人都是學識淵博之人，因為世間紛亂而躲避此處，鉆研學問，然而人生之態(tài)度卻完全不同，時常吵來吵去，卻不想這小姑娘一語道破，這世上的事情千絲萬縷，卻不是盡由人愿發(fā)展。
鶴老一笑：“小女娃對我胃口，你要不要有空時來我這里讀書論調(diào)，騫兒來的越來越少了，我一個人怪冷清的?！?p> 宇文胡子一吹：“你冷清，我不冷清？你倒搶了個先，小女娃不如跟我學奇門八卦之術(shù)吧?！?p> 仙月谷雖是清幽的避世之地，然而住久了也冷清，陳子騫自成年之后便忙于事務(wù)，不像小時那樣在諸位老師處學習，谷中時間漫漫，眾人陡見了荇兒這般機靈可愛的女娃，便都心生喜歡，人年紀越大，卻越是喜歡小輩陪伴，這谷中雖都是世間奇人，卻也不能免俗。
荇兒見狀趕緊勸道：“宇文前輩，鶴前輩，如果你們不嫌棄，荇兒便常常來看望你們好了?！?p> 鶴老聞言笑的開心：“這女娃兒知書達理，我很喜歡?！彼诌z憾的問：“你真的不是騫兒的兒媳婦？”
荇兒只是滿臉通紅，嗔怒道：“兩位前輩如再拿荇兒開玩笑，我便再也不來了?！?p> 兩位老人只得住口。
此后，荇兒每日用心學習本領(lǐng)，還需時時抽了空陪伴兩位老人，兩位都是才高八斗，卻也讓她受益匪淺，雖然少見陳子騫，卻日子忙碌，時光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