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三更,天上只有幾點(diǎn)微星,蟬鳴陣陣,反而顯得這夜寂靜的很。我穿了件男裝的紫色輕袍,特意束了賜封國師那日皇帝賞下來的金寶祥云帶扣,頭上戴了個尋常銀紗束發(fā)冠,拿根自制的純銀丁香紋發(fā)導(dǎo)束住,將一頭紫發(fā)仔細(xì)藏著,手里也攜了一把湘妃竹折扇,一番打點(diǎn)之后,我備了一份精心準(zhǔn)備的厚禮——一支金笛子,騎了原來那匹小驢子,順著官道奔齊王府去。
我在洛神觀的時候就自認(rèn)通于音律,所以要打制這么一只笛子,絕非難事,只是景通是個精細(xì)人,身份又非比尋常,我當(dāng)然要加倍用心,絲毫也馬虎不得。
一路上上我在想,我同景通是論同僚之誼呢,還是論朋友之交?要說是同僚吧,時光太短,算不上;要說是朋友吧?雖然皇帝有所誤會,但我心里清楚,我和他不過是清談之交而已;充其量不過是我一個女兒家比較大膽,說出了他那點(diǎn)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而已!這次我有求于他,只有拿出感謝他的舉薦之恩的由頭來請他相助了!
我閑閑踏月而行,已到府門口,瞧見這時的門禁比前時緊了許多。為了潘易,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潘易獨(dú)門暗器的傷口,給行家景達(dá)一瞧是怎么也瞞不住的;景達(dá)現(xiàn)在不說破,只是因為他沒找到潘易殺死李昌河的理由;而景遂一來職責(zé)所在,況且他也最怕惹禍,二來,我與他并無私交;所以只有讓景通想法子揭發(fā)李昌河的罪行,告知景遂,而后由景遂向皇帝上奏,免于追究潘易的過錯。
我這時候便想了個法子,用著史守一前些日子所教的輕功,一下躍進(jìn)了王府的西墻。
可我向來不善隱藏,剛剛進(jìn)院,就被護(hù)院逮個正著,我亮出皇帝所賜的木牌才躲過一劫,順利進(jìn)了王府??墒沁@個時辰,景通一定并不在書房,而是在鐘王妃的香閨里,我要怎么才能見他呢?
我把扇子扣在腦后,手里拿了我只的那支笛子,長長尖尖的指甲泛出淡紫的色澤,微熱的天氣,我身上卻又生出異樣的寒意來了。
半幽禁狀態(tài)的景通果然不同,這府中鴉雀無聲,道上偶爾走過幾個提燈的小廝,我在身后遠(yuǎn)遠(yuǎn)跟著,轉(zhuǎn)過了一個人工的荷塘,果然到了拂煙館,正是鐘妃的內(nèi)寢之處。
好在我男裝來了!我深通道家的吐納術(shù),體力好的時候,縱身越墻不是難事,這一次事出突然,我已經(jīng)顧不上鐘凝煙那個醋壇子了!
越了粉墻,只聽見悠悠的古琴曲聲。院內(nèi)是一片細(xì)竹林子,青翠翠的,掩著一棟三層精致樓閣,自有五彩卵石鋪地,耳邊是假山邊上自鑿的細(xì)溝,由宮城金水河借來的細(xì)細(xì)流泉,緩緩流入池塘,發(fā)出滑如絲綢的溫柔水音;鼻際是淡淡的薔薇花香。
這雅致景象,花費(fèi)一定是少不了,要是給皇帝知道了,恐怕要多罰你十年八年!
仔細(xì)聽著琴聲,我聽著再熟不過了,分明是我修的琴嘛。
我躲在一株柳后,瞧見景通正在撫琴,一邊撫琴,一邊吟道:“夏日濃蔭影初長,樓臺映水入池塘,水精簾動微風(fēng)起,滿架薔薇一院香。如此良辰美景,國師仙駕既然來了,怎么不顯露顯露真身呢?”
我輕輕撫掌而笑,從柳樹后邊出來,打趣他說:“怎么,這暗夜里沒有美人相陪,只落得一人撫琴背詩消遣了?”
“云兒休要取笑我,今日是岳父壽辰,凝煙要我回岳家,我卻不敢去,怕給父皇知道了,多心我拉攏大臣,有感而發(fā),就吟了高駢將軍這首求自在的好詩?!?p> “原來殿下心里頭求的是安寧???”
景通看向微笑的我,停了一停,說道:“手里那只笛子別致的很,也送了我吧。”
他說著就起身伸手來接,我一閃身冷言道:“原是要送的。只是我無事不登你三寶殿?!?p> 他的手觸到了笛上的穗子,放在指間繞了繞,一手加力就把笛子抽了過去,笑道:“想必為了潘國師吧!”
我點(diǎn)一點(diǎn)頭,“正是?!?p> 景通的眼里有著一點(diǎn)莫名的醋意,懶懶道:“就在剛剛有人替景遂傳信,已經(jīng)查實(shí)是劉承勛伙同李昌河貪墨了德昌宮的巨寶和五十萬兩銀子。告訴你吧,這會子景遂的折子已經(jīng)上去了?!?p> “那李昌河罪該問斬,皇上就算知道,也不會怪潘國師吧?”
景通涼涼的手觸上我微熱的臉,正色道:“沒有這事。李大人觸犯國法,該有大理寺定罪,怎么能有潘易擅自做主?”
我緊張起來,問道:“那……擅殺大臣,他不就死定了?”
景通大笑道:“你這么緊張做什么?人是潘易殺的,又不是你……哦……你不會是犯了色戒,看上了……”
“你可別胡說!”我順口就說了一句,連敬意都忘記了,“還我吧!”
景通轉(zhuǎn)身,背著我說道:“我就不。你若要我把這事瞞下來,就該有個求人的樣子,告訴你吧,史國師前日一早就來過了,也是走的你那條路,我可沒應(yīng)承他!”
我倆靠著背,我說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樣?”
李景通聲音溫軟如水,“只要云兒往后不向著潘國師,就向著我!”
我道:“貧道和殿下一向少見?!?p> 誰知他說:“往后多見就是了?!?p> 我急了,轉(zhuǎn)身面朝他,逼問他道:“你想怎么樣?”
他無奈,一副無賴嘴臉,“我沒想怎樣?!?,對你實(shí)說了吧。我和景遂兄弟情深,他什么也不瞞我,我已經(jīng)知道,父皇對此事已經(jīng)有處理了!”
“皇上怎么說?”
景通眼光灼灼,有點(diǎn)咄咄逼人的意味,上勾的眼角散出迷離的光來,薄唇一動:“你急什么呢??磥恚藝鴰熢谀阈睦锏姆至抗缓苤啬兀 ?p> “是?!蔽艺f道。
“哎……”景通微微一嘆,說道:“劉承勛是我朝重要武將,對他貪墨的部分不予追繳,卻找了他蓄養(yǎng)家伎的錯處,開了他德昌宮使的位置,留在邊關(guān)為偏將了;李昌河雖是從犯,如今皇上給他報了暴斃;至于那只杯子……”
我問道:“有下落嗎?”
景通意興闌珊,緩步走向琴臺,伸手撫了一撫弦,散出幾點(diǎn)琴音,“那是在我府上搜出來的。就在我觸怒父皇的前幾日,陳覺與馮正中他們來訪我,順手送了我一些東西,我就收了,誰知里頭竟有那只玉杯!”
我不覺關(guān)心起來,問道:“那你手下必是有人通了劉承勛一黨吧?!?p> “我知道劉承勛背后的主使者可能是宋齊丘——宋大人原是支持景遷以后登位的;現(xiàn)在他又明里暗里支持景遂……”
我一眨眼,沉聲問道:“你不恨他?”
他垂下眼眸想了一想,看著我,仿佛我是他這輩子最信任的人似的,他面容沉靜至極,緩緩說道:“不瞞你說,我是想有大出息,但也不想做皇帝。宋大人這樣做,也是希望擁立沒有根基的幼主,好保住他的權(quán)位,站在他的立場上也沒有錯?!?p> 我便問他:“可那個杯子怎么會在你手里呢?”
“我也知道陳覺和宋大人關(guān)系匪淺?!?p> 我的眼里蘊(yùn)了些笑意,覺得他挺有意思,明明被人坑了,卻還要與人交好呢!
“那你還和陳覺相交?”
“大臣之間彼此交好終歸是件好事。而且我也喜歡這樣。既然與人相交,便要真誠,就像布衣之交!”
我臉上笑意更濃,“就像你我?”
他的眼中眸光如迷,不知是個什么意思,“不一樣。國師是一叢紫丁香,在雨里也有香氣,叫我難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