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領命,少時擺上兩張食案,取了桂花米糕、酒釀丸子并奶卷子等小點心上來,我拉寧安相對坐了,勉強吃了點東西,胃里又疼起來,寧安看了,勸我道:“定云仙師跑的時候,也留了書在暉之先生那里。前時咱們去查將軍府上,暉之托小的把仙師留的藥帶回來,現(xiàn)在正用得著!”
我心里暗想寧安什么都幫我想著,還萬事想在我前頭,心里著實感激!阿云留給我的那瓶,早讓我給砸了,現(xiàn)在不用寧安手里的,看來是真不行了。
江上雪紛紛揚揚地下著,我吃了藥,洗漱一番,躺在里間,卻怎么都睡不著:這船行得十分穩(wěn)當,可我卻向來容易暈船,素來又沒水性,小時候戲水掉河里,還虧我徐溫干爺爺救我上來的。如今頭是重重的,心里堵著許多事,哪里睡的著!便叫寧安給我換了雪狐裘,自己小心翼翼來到前艙,打著米白小傘,站在甲板上看江景。天穹如墨,星子隱去,天上只有一輪孤月。綿綿白雪飄灑在遼闊水道上,隱入暗夜?jié)凉慕ㄖ校L勁吹,那雪撲面遮眼,一時隔岸的風景都隱隱綽綽看不真切了。正看著,有一只白鴿飛來,停在船弦上,我取了綁在鴿腿上的字條,上面只有一行字:臣張琪報:太監(jiān)劉行深欲拒捕,不成,伏誅。曹林郁后事已妥,問是否撫恤?
我看了一回江景,懶得理會張琪的密報。心卻又飛回唐宮里了。我想著這個時候,曼曼定是和我一樣,聽著簌簌的雪聲打在梅枝上,有些睡不著了吧?阿紊是睡的著的,玉涴一定在照鏡子,說不定那晚妝她還不舍得卸呢——我的妃子里,她最年長,她總說怕看自己卸妝的老樣兒。還有鐘后,猜她就在念佛,就她心事多,我一猜就中!定云呢?今晚她在哪兒啊?還有從慧,他還那么小……
我想著想著,心里就難受不已!回身進內,鋪了紙筆就給后妃寫手詔——寧安早籠了一盆火上來,又在我手邊把紫金小手爐也放好了。我寫了一時,拿幾個老馮備的七彩錦盒子裝好,心里卻禁不住恨起來——真是時乖運蹇!杜子遠他們費了死力,前時也看了多回,我的病竟一點不見輕!我才三十幾歲,竟就要留這些交待了!心里,美人恩重,兒女都小,還有花花江山,實在放不下呀……
也許病了就容易胡想,我咳了會子,手也打顫了,給定云的手詔就不寫了,從自己身上,取了她那塊紫晶和我隨常手帕一起,放在一只青綠的錦盒里面,把她那只放在手邊,其它的幾個拿黃綾大盒封了,遞給寧安道:“加急送回去吧,交待和別人的一樣,可都別急著開!”
李寧安正要出去辦事呢,我叫住他道:“等等!寧安,你先別忙!朕有句話問你:曹林郁是什么人,他為何要自盡呢?”
寧安平時機警過人,此刻怔怔地愣了一愣,眼淚立時落下,望定了我沉聲道:“皇上還是疑我了!曹林郁是我手下內衛(wèi)軍的人。他本已打敗了所有的賊人,就算云仙師的徒弟和一同出來的小宮女沒保住,可他的過失也可以補救。何以他非要死呢?他是歸我管的,皇上懷疑,他用命來保的人是我!懷疑我也參與了……”
“朕沒有……朕……”我有些后悔失言,他打小跟我的,我哪里忍心疑他呢?一時噎住不言,拿絲絹掩口猛咳了一陣子。
不料李寧安輕輕撂下盒子,轉到我身后,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強大的內家功力隨著他的氣勁由我肩頭涌入,他默默下淚,柔聲對我道:“君王之疑一旦種下,怕就不會輕易解開了。曹林郁,他原來是禁軍的一個將士,因盞花娘娘的事,他也給劃在處死的名單上,是我見他英偉過人,天生神力,不忍他死,才違規(guī)將他納入內衛(wèi)的。他也十分感激我,答應以后但有差派,一定竭力為我效命!大約他認為,這次他是大過,對不起我了吧!我也知道,我違制用他,此舉已觸逆鱗??墒沁@么多年,李寧安所有的榮耀都是皇上賜的。只有這自小練的童子功是自己的。今日拿它獻給皇上御寒,您那些妃娘娘們,也好不用拆看這些手詔了!您要是嫌不夠,把寧安的命也取了吧!”
“寧安!你渾說!…你和旁人不一樣!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文小何雖原是劉太監(jiān)的愛徒,可我連他都不怪,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若沒了你,朕就是沒毛的鳳凰,還哪里來的威風?”我本想自運勁力將他的內功頂回去,可現(xiàn)在我哪有這種本領!只得硬著頭皮聽他擺布,想著這么多年與他的相處,感情實在再深不過,一時我也動了情,對他的口吻也軟和下來,嘆道:“朕現(xiàn)在,原本的病也怕是好不了了,況身上又給下了毒,那毒,宮里沒人查得出,也自然沒人能解!我要你的功力有什么用?……你說得那么傷心,是怪朕沒給你想著吧?其實朕早想過了,這些年朕也厚賜你不少寶貝,私邸我也曾送了你的!你放心!皇陵再大,也就是冷冰冰的一堆土。我怎么也不會臨死拉你去的。等朕…等我出了事,你也別在宮里討嫌了。我看景遂平時是敬重你的,你去他跟前告病辭官,帶幾個得意的徒弟出去,做個瀟灑老爺不好么?”
“皇上……”寧安此時一臉疲態(tài),收了功法,有些柔弱地跪在我的案前,泣聲道:“沒了皇上,寧安也不知道心往哪兒放了…自然瀟灑不起來!您現(xiàn)在身邊人多了,小何、清書、竹墨都比我能干,蕭將軍又貼身護衛(wèi)著你,根本不需要我在你身邊礙事了…皇上啊,皇上,你要真出事了,就讓小的先下去迎著你,別讓人家占了先……”
我越聽越急,說得這么傷感,好像我撐不過今夜似的!我…我還怕死著呢!不找到兒子,不見到那個道人,不把馬楚拿下來,不…反正,反正我且舍不得死呢!我下位來,用盡力氣把寧安拽起來——那輕鎧怎么那么沉!見他那么忠心,我心里其實很欣慰,心情也好了一些。拉起他來,我平心靜氣跟他交心:“你給我起來!凈說這些話做什么?寧安,朕得個忠臣不容易…你只想想漢國的劉承祐,臨末了,竟是給他的忠臣郭允明殺死的。由忠到奸只在一瞬,而郭允明也為此自盡了,你說他算忠的還是算奸呢?不過,只要有了你,我這輩子不用擔心會在末路之時給自己人捅死了!所以你千萬不能死,千萬不能!朕也不放你瀟灑了,朕得把你留給景遂!在留給景遂以前,你就還留只眼睛給我管著內衛(wèi)軍,再就好好的陪我下下棋,閑來咱一起釣釣魚、聽李家明說笑話找樂子,你還有好多好多事兒可以陪我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