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宮曾是唐宮最簡樸的地方——那年夏天阿云剛跑掉的時候,我曾一度將這里打造一新——九龍盤珠毯、仿馬楚的椒花墻、紫檀木的雕花繡榻、花梨的箱籠、柜子,樟木的桌椅、小幾,水精的菱花寶鏡,屏風(fēng)是吳越那邊的手藝,繡的八面古時賢后佐君圖——嫘祖、婦好、太姒、樊姬、竇后、衛(wèi)后、陰后、長孫后。就連簾櫳、帳幔之物無不淡雅輕靈,有著堪稱唐國獨一份的韻致!
說實話,現(xiàn)在鐘后這人站在現(xiàn)在這新裝的正宮里,顯得十分不協(xié):她的頭發(fā)認真梳得好好的,可發(fā)髻的式樣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土氣!人說貴婦人鬢邊的金釵雙面插戴,行數(shù)越多,身份越高。凝煙呢?近些年常常只戴一支舊釵,好像還是當(dāng)年,她方及笄時,父皇送她的那支!臉上也沒敷粉——玉涴比她大,都比她瞧著年輕!鳳袍是華貴,領(lǐng)口風(fēng)毛是紫狐的,可是舊呀,好好的明黃,越看越像土黃。她的容貌、身材,原本是一流的,不是我自夸,煙兒的美態(tài)曾經(jīng)在江湖上都是傳開了的!可是如今呢?又瘦又高,竹竿似的,年華漸老,兩鬢染霜,雖說用上極品烏發(fā)水,還是沒復(fù)原!想起來我都心疼,可不就是為了我么!
我走上前去,挽著凝煙的手止了她的行禮,瞧著她秀媚的雙眸,微笑著嗔怪道:“老夫老妻了,還來這套呢。仔細閃壞了朕的孩兒!”
凝煙的聲音極好聽,就似飛鳥落于花前,輕盈盈地,又富靈氣:“禮不可廢,臣妾要是帶頭不守禮呀,這大唐國可就亂了?!?p> 我聽她話中似有他意,想著昨晚舍她別去,心里過意不去,便露齒笑道:“昨兒朝里有事!馬楚那邊的降將名單上少了一個大人物!”
這個其實是昨天中午的奏章上寫的:降表名冊上少了個叫王赟的刺史,看來這個人不是真心投靠我朝呀!我看到的時候,就叫小何暗地查了王赟,一查不覺吃了一大驚!這個王赟的父親,跟著老楚王馬希范和父皇打了好幾次仗,把父皇都打敗了!王赟他本人跟著馬希崇,多次勸馬希萼退兵,勸他不要兄弟相殘,免得便宜了我們唐國!他口才不凡,勸得馬希萼離開了他駐守的岳州,轉(zhuǎn)頭去打譚州(長沙)了。關(guān)鍵是他說,楚國先王都與唐國為敵,如今馬氏兄弟,如果降了唐,就為人不齒;如果不降唐,兄弟修好的話,他王赟就帶頭抵死效忠不悔!當(dāng)時我就用朱砂筆寫了王赟的名字,然后把它圈出來——王赟,這個人是馬楚數(shù)一數(shù)二的忠臣,卻注定是我的仇人!唉!可惜!
我對凝煙講了王赟的事,并撇開燕云館不提,騙她說昨天離開昭陽宮是去泊云書館研商如何處置王赟的事。
鐘凝煙道:“朝里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如今也想明白了,不管皇上怎么安排耿先生,臣妾都認了!”
我與凝煙并坐著,拍拍她的手背,誠心說道:“愛妻,你穩(wěn)坐正宮,擔(dān)憂什么呢?朕跟你說句實話,朕是戀著定云,可是也愛著你,一般想著紊紊、曼曼、水清和李木頭,你們一樣都是朕血肉里的女子,朕離了誰都不成!”
“唉!這么多年了,誰不知你的性子!好了!臣妾年紀已大,這一回也不知吉兇如何……”鐘凝煙眉間帶著憂色:“要是臣妾沒福份……”
“胡說!”我湊過身去,一手解了鐘后的發(fā)髻,任她半白的發(fā)灑在肩上,以指為梳,輕輕替她挽了一挽,溫存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朕就算到大限那日,也盼著你好!再說,你瞧瞧!人說額頭高的人福份最好,煙兒你的額頭生的又高又寬又飽,占足了好處,我看定是福份最好的!”
我在她背后,看不見鐘后現(xiàn)在的神色,但至少語氣是平和的:“皇上也不必來寬我的心,臣妾也知道,皇上素來對妃嬪都是寬仁的!你要實在喜歡她,臣妾不阻你的路……”
“唉!”我由衷嘆了口氣,無奈道:“沒法子!像她那樣的人,圈在宮里也是無益。只要她能留燕云館,就算她對朕眷顧了!朕過慣高高在上的日子,卻在她面前沒法子。想來也是你們,太縱著朕了,要不就是她太狂、也太貪了,反正不似愛妻你,待我這般癡!”
插上那支老銀釵,鐘凝煙立起身來,望定了我,那眉眼里似含秦淮的煙水,迷離旖旎又帶著某種幽情,又如秦淮波中倒映的花燈,讓我心懷憧憬,心緒卻動蕩不定。那樣的神色與她過往的拘謹刻板大不相同,我一時竟有些著迷了。鐘后道:“臣妾這人,半世里沒虧過心!上回在廬州路上,走遍水陸,刺殺耿氏的人,的確是臣妾派的,聞黛出永寧的事,卻是木棠借了我的名——木棠也是妄猜我的意思!她是為我好,可那真的不是臣妾的意思!自臣妾嫁給皇上,臣妾就總是戀著圣上的!皇子們都是圣上的孩子,也算都是臣妾的孩子!臣妾豈會起心害我深愛之人的孩子?臣妾不會害皇子,一個也沒有害過!臣妾向天發(fā)誓……”
“那盞花呢?朕想問你,煙兒,你摸著良心說實話!”
“盞花和她的兒子,都不是我害的!我對刺客行刺及脫身之事一無所知!當(dāng)年那包調(diào)料,是我爹當(dāng)年放外任之前,專門托吳廷紹太醫(yī)帶給我的,當(dāng)年那東西極金貴,只有中原才有。那是金陵貴族爭先購買的一種增鮮劑,我因想結(jié)好盞花,才特意讓吳廷紹來負責(zé)三殿下的藥膳。臣妾就是相信他是醫(yī)者,知道放多少劑量才對小孩兒最好。那調(diào)料用在小皇子的菜式里,應(yīng)該是開胃的呀。三兒去世和這有沒有關(guān)系,臣妾也不知道啊……后來,吳太醫(yī)報給先皇說是三兒的奶嬤柳氏在菜式里加了花粉勾起了三兒的舊病,先皇他一怒之下就下令處死了那個柳媽……皇上,其實臣妾一直認為柳媽媽是冤屈的……但臣妾,真的沒有害三兒的心啊……”
“好了…煙兒這樣說,朕心就定了!千變?nèi)f變,我的煙兒是不會負朕的!只是,”我深情地看著鐘皇后:“看在這回她又救了朕一回的份上,以后也不要再對付她了!”
午時陪鐘后吃了頓飯——凝煙這里的飯食也不成,可卻十分實在——我精細的好東西吃得多了,她這兒的小廚房做些一般的吃食,吃得倒也入心入胃。
下午我?guī)Я藢幇踩ゼ烂瘍旱哪箞@??粗⒀┲?,茂兒高大冷硬的墳塋,灰青色的石碑上面吾兒大唐故慶王李君宏茂之墓的字,正是我親筆提寫的。我可以為他寫上千言萬語,卻不能替他續(xù)上他的詩章——甜于泉水茶須信,狂似楊花蝶未知。這首《詠雪》已成斷章,就像茂兒的少年時光——我為他思慮了這么多壯美精彩的人生,甚至準備讓他成為唐國最偉大的君主,可是怎么也沒想到,他的人生竟會夭折于此!
我默默流淚,寧安已遞了塊黃綾帕給我,勸我道:“皇上,慶王這等人才,在上天必有缺位。他原非凡間所有,該是服侍三清祖師,與王喬太子為友的吧!圣上,走吧,慶王殿下是愛您的,他在天上一定會保佑我們唐國,也會佑護著您的!”
寧安的話與之前鐘后說的有九分像,我知道他們都要寬我的心。唉!死者已矣,朕再想他,又有什么用?唐國還有一大堆事等我呢,唉,硬著頭皮去干吧!
“走!上光政殿,咱去瞧瞧稅米薄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