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見云暖樓的紫簾低垂,樓外雪意迷蒙,江南不多見的鵝毛大雪在北風(fēng)裹挾之下?lián)浯蚰翘茨净ǜ翊蟠?,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樓內(nèi)阿云已替我籠了一盆火,我躺在湘妃榻上,鼠灰寶裘依然穿在我身上,上頭還蓋嚴(yán)了一襲紫面錦被。我的頭發(fā)已解散了,不戴朝冠,發(fā)色斑白,因著極劇消瘦顯得雙顴高高凸起,臉色更是煞白,雙唇失色,唇角見血,雙眼深陷,神色昏濛,才幾個月功夫,大壽時容光煥發(fā)的我,又成了這個樣子了!
耿愛妃體貼的給我拭去一臉冷汗,對我道:“前陣我回來時替你瞧過,也沒這么差呀!你要聽勸…幻境只是你一心所想,全是虛的!不用害怕!”
我手背上青筋隱現(xiàn),細瘦冷硬的手指緊緊拉住了她的纖手,好像拽了根救命稻草,我任憑淚水橫流,壓著聲嘆道:“阿云,我心里怎么想的,你都知道了!實話對你說了,自蜀使六月來告難起,我已近半年沒歇過一個整夜的覺了!近些時日,周主的詔書來了,晚上更是整宿無眠,一刻也睡不著!這身上原有的病,肯定是借機又來纏我的!阿云…宋國老又要回朝了,前時我拗了好些人的意去動兵,結(jié)果半寸山河也沒打回來…勞民傷財不說,自己的威信只怕也敗了…朝里明里暗里反我的人多的是!宋國老德高望重,他一回來,人家就更有資歷反我了!我…我到這份上也不敢叫人知道,就怕這檔口人心浮動,鬧出亂子,我們唐國雪上加霜!”
定云幽幽嘆了一口氣,在我身側(cè)坐定,淡然說道:“這又是何苦呢。皇上只把心放寬!你想,這宋國老宦海沉浮多回了,且不論他現(xiàn)在還有沒有這心,只說這么多年,他終是沒有掀了你下去,換上別人!你若因此疏遠弟兄,反而不智!依小道看來,你可以誠心待他,若他向你報以君臣之義,你正好用他的謀略對抗周主,保護唐國;若他不知進退,甚至仍存歹心,則你可后發(fā)制人,厘清其黨羽罪狀,一舉把他們端了!若說太弟么,你心里猜忌于他,如今看來更無道理!你想想,這么多年,他有哪件事是逆著你心而為的?這回他舉薦宋國老復(fù)用,實則是大難臨頭,他不過為你請個謀士回來罷了!聽與不聽,全在圣裁啊。至于燕王么,他的年紀(jì)尚輕,心性未定也是有的,你如此多慮,也是無益!”
“如今我也不全是為了這些!朕的心腹大患,乃是那柴君貴!”她分明看透我的幻境,我心中暗涌,盡被她知!然而我心卻定下來,對她剖心實言:“周主自隨郭威出師以來,敗跡鮮聞,登基之后,頭回親征,只用不足一年的時間就讓志在必得的南漢主劉崇兵敗歸西!他之前也東打西打的,卻沒一次空手回去的!且那周主聽說內(nèi)事外事均是好手,短短數(shù)年,周兵已訓(xùn)成一支勁旅!劉彥貞動身的時候,雖然視死如歸地向我表忠心,可是…唐國的底子我最清楚!自三年前咱們才算安生下來,偏偏逢著旱災(zāi)、大疫,折騰了近兩年!白水塘工程沒有干起來,屯田的事兒又得罪了很多人!我剛下詔停了點不必要的稅賦,這周主這時要打過來,人力物力財力,咱都是最差的時候,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
“這便留待你醒了,自己去勞神罷!我只用醫(yī)家的法子,讓你好眠幾日,先把精神扳回來要緊!”
我闔上眼,心里的弦依舊像是繃得緊緊的!那耿道人俏語嬌聲,向夢里的我說了幾句知心話,我頓時安了心,像又回到當(dāng)年那個明媚的春日里,在寶華宮門前那條開著美人櫻的小徑上,年輕的我一襲白衣公子的裝束,手里轉(zhuǎn)著錦紙白扇,陪她一起賞花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