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定云吩咐小魏躲在暉之的醫(yī)館里等信,自己向人問到尹府所在,改個男裝就去尹家訪查。
定云這個人,從來不希罕用“偷天丹”這種東西易容,她還總怪我當初見她第一面就在騙她!所以,這次她也沒易容(愛婿小田的本事,她不希罕用?。┛墒牵f別小看了定云!她以前在蕭儼提供的客房呆過,其間大小官員她見過不少。對大理寺各處通行的腰牌樣式是一清二楚!這道人抓了地上一把泥,鼓搗幾下,不借他物,就手燒成“糞壤金”,金牌上面名字、官銜刻的清楚——深宮剛封的燕妃,就此成了大理寺副評事潘云。
阿云就這樣,僅憑一塊牌子,大搖大擺進了尹府——而她進尹府的時候,何蒞還遠沒有來——尹府發(fā)生了一連串詭異的事,離他家最終的覆亡,還剩最后的兩個半時辰。
這兩個半時辰里的事情,最后還是道人在臨危之際告訴我的,在那五個兇手來尹家之前,定云也以為,那只是尹家內(nèi)部的一件案子而已!
男裝的定云,風度翩翩,氣質(zhì)高華,當年連我都給迷得不行!她亮出自制金牌,表明“身份”后,那主母周氏親自以禮相迎,一點也不懷疑!
那道人臉色鎮(zhèn)重,不茍言笑,入座拜茶后,耿道人徐徐道:“實不相瞞夫人,下官潘云,只是區(qū)區(qū)大理寺副評事,雖官卑職小,卻頗講義氣。只因貴府家主,新近罹禍被斬,貴府如夫人魏氏清漓,跑到下官上司蕭老大人處呈遞狀子,竟要告您大夫人害死她的孩兒并私結(jié)妖道兩項大罪!蕭大人本要傳您過堂,卻因您乃貴家女,不忍相召。故差下官相詢原委,好平了這場官司。望夫人對下官直言勿隱,如實相告才好啊。”
周夫人年約四十余,比耿道人略大幾歲,與我差不多大。她是清水臉兒,眉色疏淡,膚色白凈,杏眼中眸光平和,容貌整體也屬雍容,只是前額不高,鼻骨瘦挺,雙顴略高,雙唇失色。她的體形消瘦,身量偏低,打扮合矩,頭上戴烏絨底湖綠松石嵌寶抹額,一身鴨青緞的大衫,下配青綠百褶裙,襯著米色小衣,黑底鎖金壽字繡鞋,在官家命婦中,尚算簡樸的。
周夫人聽了原委,出乎阿云的意料,她竟十分氣惱,伏在茶桌上泣了一會子,拿青花絹兒抹了淚,又恨又怨,怒目切齒罵道:“這無恥小奴,不念我恩,竟如此編排害我!潘大人不知!罪婦慢慢與你說個明白!”
七年以前,正是保大七年。罪婦年方三十二歲,嫁給尹延范已有十一年。那時尹延范官職不顯,僅僅是原內(nèi)苑使車延規(guī)大人的副手。那年,我應宋齊丘國老正室魏媼夫人之邀,去往宋府參加春宴。
我本來完全不夠格參加此盛宴,可老尹急于仕途上有起色,還不上趕著催我前去?我盛妝赴宴,想不到宴罷,卻給魏夫人單獨留了下來——魏媼挽了我手,溫言勸我道:“賢妹莫疑。我聽聞賢妹嫁予尹大人多年,卻一直無子,尹大人多有妾室,卻也無出。妹家后庭不寧,外命婦中多有議論。知道的,說賢妹謙和有禮,本是尹家祖上無德,才致尹大人子嗣緣薄。不知的,說尹家妾室多次滑胎,盡是賢妹之謀!賢妹,我今有個主意,一來,可為賢妹洗此污名,二來,我明白賢妹為人婉順,忠誠可托!思來想去,這事托給賢妹為好!”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魏夫人身邊,小心問道:“夫人不知有何事需囑托臣婦?夫人盡管吩咐,臣婦力有所及,斷不推辭!”
魏夫人嘆了口氣,拍拍我的手背道:“我有個內(nèi)侄女清漓,今年年方十三,可惜她娘家親人不存,我家老爺狂傲,又不肯相容于她。我有心護她周全,怎奈近日這身子…已是朝不保夕…我遍數(shù)朝中,思來想去,只有賢妹夫家官職不算高,為人也厚道,而賢妹你為人謙和,料必可以收她為義女,替我善待此女,解我身后之憂!”
我不敢怠慢,當即答應帶此女入府,收為義女?,F(xiàn)在想起來,此女來的就古怪。當時,此女并未馬上隨我入府,而是宴后過了半個月,魏媼夫人病重離世了,此女才由一個老媽子陪同,坐了小轎進了我府。我見此女十三歲就沒了倚仗,生的又著實驚艷,不覺心軟,也難得掏出心窩子疼她呀!
初時,此女舉動合矩,屈身孝敬于我,我也被她哄得開心!
可直到四年后,家夫老尹的上司車大人因屯田一事倒了,皇上想起前些年老尹主修上林苑的功勞未曾升賞,便遽然把老尹的官職俸祿升了上去——尹延范這個人溜須拍馬絕對是好手,投了上意,原也不稀奇。可是做了高位,人的良心恐怕也壞了——看這女子小魏,生得實在美,老尹起了色心,那小魏半推半就的,稀里糊涂的就上了那路。姓尹的顧著臉皮,原一直沒敢明說,我也并不知道。姓尹的原就拈花惹草,暗里得了這個新歡后,就再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了。可憐我以為老尹又沾上別的女子,卻一點沒往小魏身上想?。∥倚睦餁獾寐槟?,卻一向好強,這么著又過了三年。
到今年的二月里,就是老尹去泰州的前一個月,尹延范忽然神神秘秘地拿回來一個小瓶,又破天荒的到我房里來,向我說了一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原來宋國老竟要尹延范用這瓶鳥羽鴆毒死魏清漓!尹延范這個人表面上溜須拍馬的,其實心腸硬的很!他只是想不通,宋齊丘為什么要毒死自己的內(nèi)侄女,實在藏不住話,才對我說的!尹延范權(quán)衡一遍后,決定不可以違逆權(quán)勢熏天的宋國老,決定馬上對小魏下手。
我不知道小魏這時候已經(jīng)被老頭沾手了,因著多少年的情分,我十分同情小魏,于是當天夜里,我把老尹灌醉留在了房里,并派自己的心腹去通知小魏,讓她速想對策。
僅僅第二天,魏清漓就想到了對策——容貌驚艷的小魏撒嬌撒癡,當著我及眾人的面,對老尹號稱自己懷有他的骨肉!老尹一聽這話,什么宋國老、李國老都顧不上了,立刻決定把老臉放一邊,納娶小魏為妾!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小魏和老頭一起把我給騙了——可是納妾那晚,小魏沒有陪著老尹,而是哭著跑到了我的房內(nèi),感激涕零的給我叩頭謝我的救命之恩!
她告訴我說,八歲時她從別人的閑話中,清楚的知道,其實她并不是宋國老的內(nèi)侄女,并不是魏媼夫人的侄女。她的存在是宋齊丘一生的恥辱——她是魏媼夫人的親生女兒!當年,這位魏媼夫人,其實是一位年老色衰的過氣花魁。她魏清漓,是魏媼夫人和一位不知名的恩客生的——后來,這位恩客如同其他恩客一樣不見蹤跡。而不久后,魏夫人遇到了中年時候的宋齊丘,折服于宋生的才華,魏媼收留了逃難的宋生,并傾盡了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后來宋國老被昇元帝重用,他也算是有點良心,要立魏夫人為正室,唯一的條件就是魏夫人不能承認魏清漓是他的女兒。而魏夫人認為那個拋下她遠走的恩客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她一生的恥辱,出于對他的痛恨,表面也不再疼愛魏清漓,而是對外假稱,她是內(nèi)侄女。但是魏夫人畢竟是她的親娘,也一直為她的后半生盤算。所以13歲以前小魏雖然很卑微,但是還是沒有離開親娘的身邊,以侄小姐的名義受著她暗暗的照拂——直到那一天,為了躲開宋齊丘,重病在身、不久于世的魏夫人把小魏托付給了我。而宋國老之所以要尹延范毒死她,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聽了原諒了她的過錯——以她的條件,相差這么多歲,是不可能看上老尹的,不用說也知道是老尹逼她的!我并沒有像老尹納其他小妾的時候,一樣跑去找她鬧,而是平和的接受了這一切。
可能是我平時對侍妾們沒好臉,在府里的人緣不好。這點我承認!可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最真心憐惜的小魏,卻一步一步把我氣成這個樣子!小魏被老尹納為妾室后,所有人看在老尹的份上,都去巴結(jié)她。她平時人看上去就極好,因為我都被她騙了,其他人就更別說了。不知她使的什么壞,反正自那以后老尹對我更壞了!我恨她,更恨尹延范!想當初,我本是揚州留后周宗大人的本家,家族頗盛。卻瞎眼自己看上了當時在齊王府當差的、英俊的老尹。不顧他比我大十歲,我自己死乞白賴要嫁給他,當年為了讓他接近齊王,我花了自己所有的嫁妝,他也說要報答我的!
現(xiàn)在呢?他擁著魏女在我跟前晃,還經(jīng)常借肚子說事戳我的心窩子!很快我因為被老尹氣的病了,病中的人病急亂投醫(yī),我吃了胡太醫(yī)的藥,還請妙經(jīng)堂的李道長來念了懺文。這個小魏和以前全不一樣,變本加厲天天纏著老尹,手摸肚子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氣的我病上加病。我于是含恨到自己鄰居李道長主持的妙經(jīng)堂里住了一宿——結(jié)果當天夜里被我們府上原來守夜的趙媽,領(lǐng)著尹延范找過來,把李春昔的腿都打折了!
我想到趙媽原來是守夜的,她原在我這干的時候,因收了別人的錢,幫著旁人引走了老尹!趙媽被我訓斥過,想必對我極為不滿!現(xiàn)在給調(diào)到小魏的房里,肯定是成了小魏的親信!我懷疑這一切都是她指使的,目的就是擠掉我正室的位置。我心里氣得不得了,就怨她沒有良心,口是心非的欺騙于我!因為我和李道長本來就是清白的,我也并不怕老尹,我翻出我揚州世家的背景,指著鼻子和老尹相罵一頓,姓尹的可能被我嚇住了,這件事便不了了之,后來證明尹延范對此也沒有記仇!
后來,老尹被派到泰州去了!也不知這廝是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臨走的時候竟來看了我一眼,對我認了錯,說了好些軟心的話!天可憐見,那一回,不抱希望的我也懷上了他的孩子!天地良心,老尹走的時候我還答應他要好好照顧小魏,我也沒有食言吶!可是小魏的命不好,生了個女孩子,還夭折了。我讓胡太醫(yī)和李道長來幫忙,把事兒料理得妥妥帖帖的??墒亲阅且院?,小魏的性情大變,一直懷疑我刻薄她,還聽了人家挑唆,竟然懷疑孩子是我害死的!那段時日在她的眼里就沒一個好人,連產(chǎn)婆葉氏她都懷疑!
可我等實實在在是冤枉的呀!我因懷疑是趙媽挑唆的,打了一頓,攆出去了。只今日午時,老尹還沒回家,直接進宮!家里沒一盞茶的功夫便接信道老尹壞事了。我沒來得及為他去活動,午時便接信,老尹判了夭斬!那小魏聽見,便帶頭哭鬧不休!我心里恨她,丟她進了柴房,自己去給尹延范收斂。想起以往,他初娶我時,算得上相貌英偉,一表人才,油嘴滑舌,體貼非常,也有好的時候!我不免為他哭了一場,枉他有那其它八個小妾,沒一個到法場管他的!見他倒了,朝廷又沒難為尹家,出于各種想法,竟全都立時跑了!可憐我一回家,見家里七零八落,下人們怕會被官賣,所以堵著門等著結(jié)工錢呢!
我一個婦道人家,平時不管錢,忙找管家尹富商量。那添砂的尹富一見老尹觸了霉頭,卻將大宗地契財產(chǎn)等早卷跑了!我家太夫人與太公都不在了,可房里還留了幾個老人使喚。我一清點,家里還剩四十多個仆人等著領(lǐng)錢!我拔光了頭上皇上昔日賜給老尹的黃金頭面,先給了幾個鬧得最兇的手下人,可下面鬧嚷的人更多了!
幸虧后來不多時,圣上差文公公傳旨,想不到圣意竟是安撫我等!眾人一聽,情緒稍平,我只好變賣細軟,一面籌錢打發(fā)人家,一面派心腹心潔去找地保上告,找到尹富要緊!做好這一切,我心又軟起來,想去到柴房放了魏氏,誰知仆役小廝招兒實說,方才亂起之前,自己經(jīng)不起小魏哀告,已放她跑了!想不到她這沒良心的人,竟壞到這般,竟跑到大理寺往死里告我呀!
聽了周氏一番哭訴,以阿云的性子,我猜也猜的到,她又相信了,不覺口氣和緩下來,心意又移到周夫人那邊了,對周夫人說道:“夫人莫哭,下官已經(jīng)知道了。如此說來,魏氏曾受您兩項大恩,非但不圖報,還搶你的夫君,實屬下品!吾當為您如實稟告蕭大人!但,今夜已晚,下官的家宅遠在城南,現(xiàn)下不及趕回了,今日要在貴府借宿一宿,明日一早,下官還要去趙媽家中訪問,另外還得去胡太醫(yī)及李道長處詢問!這案子也不聽您與魏氏之言,需有人證才好定讞呀!”
那周氏聽了,極為感動,恭維了定云一番,將她安置在上房安歇,道人謙讓了一回,便去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