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冀現(xiàn)在心里,一定是無比難過的!他的妾室小漪竟是周國的諜者,數(shù)日之內他失去正妃、偏妃、孩子,重新變成一個孤家寡人!而且,他還剛受了皮肉之苦,打他的是我這個父皇!
回到清暉殿的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索一回,以手撫著額,倏然開眸,我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兒子還是會被人蒙騙,相信是太弟幾次三番的暗害他!不管景遂到底有沒有做什么,依弘冀一向冷傲寡情的個性,他一定會害太弟的!萬一……
隔著珠簾,換了一身米白團龍輕袍的我,揚聲喊來簾外黑衣高冠的何蒞:“何蒞……”
然而我把后半句話咽回去了:我本想叫他的人立刻逮住袁從范,將他滅口永絕后患,但最終我沒那樣做!我不能啊!景遂無故殺了人家的獨子,袁先生為了報仇投靠我的兒子,那又有什么罪過呢?萬一景遂因為不滿被廢了儲位,真的干了袁從范和小漪說的那些事,那么,我到底該不該處罰我的親兄弟,我又能不能和他決裂,來保護我的大兒子呢?還有何蒞!他不比寧安,我終究也須防著他的!他以前能給老大收買,任老大翻進燕云館來劫竹君,那么他以后,一定也保不齊被別人收買!
“何蒞…沒事了…你下去吧!”我此刻重病在身,身心俱疲,揮退了何蒞,勉強撐著身子瞧奏書——原來周主從唐國回師后,果然不出我所料,出兵去攻契丹了!柴君貴真是一世梟雄,他到戰(zhàn)場四十二天,兵鋒過處,遼主喪膽,直取了三關三州十七縣人口一萬余戶,可沒想到,他正欲進取幽州,登上一高崗土臺看形勢,百姓卻告訴他,此臺名叫“病龍臺”,那周主退下此臺,是夜便生重病??傻竭@份上,他仍叫人修筑城墻,準備久戰(zhàn),奪取那燕云十六州——然終究人算不如天算,周主病得撐不下去了,只好留了韓通等守住已得關隘,自己回國去了。
我和周兵交手三年多,此時的我看見這份奏書卻有些心疼柴君貴——算來他比我小5歲,今年才39歲,可想來,他內外諸事,事事勞心,兵戈險地,次次親歷親為,他的日子,哪有我過的好!
他當這個大國皇上五年多,打仗就好似沒有停過!頭一年打北漢的劉崇,接著又去蜀地招惹孟家,接著又和我們唐國打了三年,犧牲了我方劉仁贍、劉彥貞、皇甫暉等許多大將和周弘祚等許多守軍,還有朱元這樣的帶兵投敵的反賊及郭廷謂這樣被迫降敵的也都不計其數(shù),幾乎耗盡我德昌宮的家底,就連海陵世世代代傳下來的鹽場也賠掉了!我曾派了陳覺苦苦交涉,他卻怎么也不肯將鹽場還回來,他雖然后來答應以后每年給我們三十萬斛,可這錦繡江南,這么多人等著吃飯,那三瓜倆棗怎么會夠!這樁樁件件,背后牽累的將士的家人還有無辜的百姓有多少,誰又能數(shù)得過來!
我是該恨周主的,可我又恨不起來!當初,我國打閔國爭福建伐南楚,若后來沒生變故,也未逢天災,或是我囯財力依舊雄厚,則我必然也想和他一般,把這錦江山好好爭奪一番!所以,一看到這個奏書,我不覺生了兔死狐悲之意,馬上就前往了清溪軒——
弘冀經了失妃被打二事之后,一定大受打擊;從嘉前時給弘冀敲打幾回,現(xiàn)在只管躲在家里念書拜佛,這個孩兒一定在府里和娥皇、小黃等人快活呢,且娥皇去年終于給他添了大兒子,他開心著呢!哪有心管朝里的事?那么,大一點的,只有從善了。我前時答應過水清,一定會重用從善,這次我就準備讓七兒去使周!就當看看周主,探探周國底細也好!
水清聽說我要重用七兒,高興的什么似的。她現(xiàn)在也不怎么參佛了——自打前些年那楊保宗在眾人面前凌空而去,她就愈發(fā)迷上了道家,如今這段日子為了我,她把什么都擱下了,跑東跑西的每日都要找機會來陪我——然而我呢,自宋國老的事后每日疑神疑鬼的,病得脾氣也變了,清醒的時候一想,也真是對不住她呀!這回我對她說,要讓從善去大國開眼界,由熟悉周國的鐘謨大人陪他一起去,水清高興了,但她那眼中的亮色霎那就隱去了——我知道,這就是深宮女子的心思——她既欣慰于我能對兒子委以重任,又怕我看出她的高興而懷疑兒子有野心;但是清兒是真在乎我的,她一閃而過的欣慰之后那濃重的憂色,是騙不了我的!我和她說:“愛妃,不急!看,現(xiàn)在朕把大事托給弘冀管,從善雖然小,也要挑起擔子來了!到時候,朕只偶爾上朝去照看一下罷了!煩心事都丟了,該咱們享福了!趕明兒,約齊了眾人,咱再出去玩一回!”
我一心要撂挑子,可也要有人接呀!我約齊眾妃出去玩的愿望,一直沒實現(xiàn)。弘冀自打那日經了失妃、失子、被打之事后,一直稱病不出,鐘大人給派出去了,朝里又成一團散沙。我心里雖惱著弘冀,也沒奈何,只好抱病坐在朝上,好在現(xiàn)在朝事平靜,我也勉強應付的過來!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七月里天氣漸漸熱起來,我生性冬畏寒,夏怕熱,最嬌貴不過,加之一到熱天常犯胃疾,就更難熬了。好在這回我有定云以秘法預制的許多冰,鎮(zhèn)在殿中消暑,又有紊紊和曼曼親自打著扇子,我同凝煙坐著下棋,邀了道人來看——紊紊的毒被道人用藥壓住,定云說,她又改良了楊保宗的方子,只要照方服藥,就沒有什么半年之命的事了——知道這個我又后悔,當初我被楊仙師風采所迷,白白給了那些金銀不說,還替紊紊擔心了那么久——不過我也沒有說出來,花出去的錢,潑出去的水!周主花了我這么多的錢,我更心疼吶,又找誰要去!曼曼是那么傲的一個人,以前她再怎么樣,絕不會在眾人面前替我打扇子,可如今,明面上馮正中也是貶倒了,馮叔文也不重用了,她這個妹妹也只好做小伏低一些——玩了一會,勝負沒定我就舍不得她倆站著了,都叫過來,六個人同吃玉藕冰碗,舒服了一時,何蒞來報說從善和鐘謨等人回來了!
從善和鐘謨在周國受到很高的禮遇,見了他的太子七歲的柴宗訓、輔臣范質等人,周主還問道:“江南也練兵,修守備工事嗎?”從善也算機警:“我國現(xiàn)在侍奉大朝,已不修城不練兵了?!敝苤鞯溃骸安粚?!我們以往是仇敵,現(xiàn)在則為一家。朕與江南,既然定了君臣大義,就不必有其它顧慮!但人生難以預料,后世的事,就不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你主,可趁我在位之時,將城墻加固完備,軍械衣甲也修繕妥貼,為子孫后代考慮!”
鐘謨回來一五一十的把柴榮的話轉告給我,我覺得柴榮所言極是,立刻就下令修葺未完成的城墻,戍守兵卒的人數(shù)也多加了一些。
可是做完了這一切,我心里更納悶了:打了這么久,周主怎么忽然改了性子,竟然為我們唐國考慮起來了?不對!這不合他的性子呀!
僅僅數(shù)天之后,我就得到了消息:周主駕崩了!直到這時我才有點明白:周主臨終前留的話,表面是為我考慮,實則是為他七歲的兒子!他是個何等睿智的英主,自然可以猜到當他39歲盛年去世之后,周國也可能有強臣欺主之禍,他叫我修城養(yǎng)兵,極有可能是想用我為援!一旦他的江山有事,兒子由忠臣帶著,可以躲到我江南暫避,以圖再起!而我受他保國不滅之“恩”,也定會報答!原來,像他這樣的英雄,到死仍在為兒子擔憂啊。
聽聞周主的訃音,我在光政殿肅穆地舉筆為他寫了一篇祭文。這情景在我夢中已演過多回,如今成了真,我卻滿心悲涼:江山得失之間,我與他已兩敗俱傷——驕陽透過光政殿金色花窗格,直射在我的白玉寶璽上,素潔瑩潤的玉璽染上嫣紅熾烈的顏色。然,那觸感仍是冰涼冷硬的——我顫著手,緩緩的在那長長的祭文上恭恭敬敬的蓋了印,捧著那文稿就在小香爐前焚了,在心里,默送了周帝一程。
之后,我又喚過身邊近侍索歡,叫他附耳上來,秘密的吩咐一番,索歡領命走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弘冀說的,他放走了袁從范的話,我不怎么信!一天不找到袁從范,我就一天不放心,只有找到他,關起來,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