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燼

　　定云費心費力，弄了三千假銀，混在七千真銀里，我命人一車裝了，又從民間征調(diào)巧匠入宮，忙了多時，備了兩萬匹絹帛，命馮延魯一并去送了，賀宋主即位。

　　等了多時，宋主沒來問罪，我心才稍安了一些。朝里沒了鐘謨、李德明，馮叔文出使，正中又在府里染病，我想得幾個才子聊天都不成，白白揣著一腔子的傷心喪氣，枯坐在這陽春燦爛的好風景里，哪來的什么趣味！

　　這日我正想和李家明釣魚好暫時忘記愁悶，誰知魚桿才拿到手里，卻聽何蒞報我：“馮少傅已至彌留了！”我心里猛地一揪，眼淚卻早給他激下來了，我驚得立刻扔了釣竿，撇下家明，直奔馮府——什么大臣彌留皇上不能去的舊例，我通通不顧了！忙吩咐何蒞，叫上暉之！還有趕緊把宰相的衣冠給帶上！這個官迷，也許…看見這衣帽就能救過來呢？

　　我在駟馬宮車里顛了一陣子才到了馮府——馮府的幾百侍者在院里跪了一地，我三兩步轉(zhuǎn)進內(nèi)室去看時，58歲的馮正中模樣無改，依舊是圓臉小髭須，白發(fā)也不多。只是他的臉容灰敗之極，唇上也無血色了，人已昏迷了。我忙叫過暉之，把了脈，暉之小聲告訴我，不中用了——這回他是顱內(nèi)血淤住了，神仙難救了！

　　我坐他身邊發(fā)了會子呆，從少年時他于我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到被貶廬山讀書臺念書他一直陪著我，到他在朝被常學(xué)士、江大人參奏，我每回都偏幫他……我默默地守著他流了一回淚，想要他立刻給我爬起來，嬉皮笑臉地逗我開心，他順口謅的詞都比別人好！從他親弟算起，朝里每個人明里暗里都罵他是奸臣，可我就是欣賞他，欣賞他的“碧池波縐鴛鴦浴”還有“一片離心過橘洲”——眼淚模糊我的視線，病榻上的馮正中卻忽然有了反應(yīng)：“國主…國主別為老臣傷心了…老臣做官得了這個結(jié)果…知足極了…死也不虧…老臣……”

　　我看著老馮已近昏蒙的眼，不禁淚如泉涌：“正中啊…你別走…你一定要陪著朕…朕知道…你最喜歡當官了…朕給你升太子太傅…再給你恢復(fù)宰相…衣服都帶來了…朕求你了…沒有你…我干什么都覺得冷清……”

　　“陛下…老臣錯了…我不該慫恿圣上去湖南卷寶…不該一意要去打桂州…不該縱著人借著屯田禍害百姓…都是臣不好…是臣錯了…臣就是恨呢……圣上！”老馮的右手忽然握了拳，狠敲榻沿：“臣一生就想擁你去中原做堯舜…怎么就不成呢？你就該做堯舜的！為什么就不成呢？都是臣不好…是臣不好……”

　　“正中…過去的事不算數(shù)了！你起來，咱們重新來過…沒了江山，咱過過太平日子也好啊…老馮……”

　　我撐不住了，朝上的儀態(tài)是一點也不顧了，我越哭越急，見他氣息漸微，我愈發(fā)心灰起來，兩手大力拽著他的手，拼命地搖他：“老馮…我知道！你在金陵享慣了福，所以你頭一個不想明春去南都…你也急著要扔了朕！可是朕不許！朕不準你走…你別離開我…朝里和我說得上話的，現(xiàn)在只有個你了…正中…你那些壞事，都是我允準你的…我不怨你…我是那么喜歡你們幾個的才華，若不做這國主…我一個也決不會傷你們…你們都在我身邊…我就開心…我什么都不要了…老馮……”

　　然而他似乎什么也沒有聽見，口里喃喃的說著這些話：“都是臣不好…是臣不好…這么好的花…轉(zhuǎn)眼就凋了…都是臣……”

　　我就這樣又失去了馮正中，仿佛從身到心都被人拿刀割了一遍。當我掙扎著由何蒞半背半拖地扶出馮府的時候，我艱難地抬手把眼淚抹了，顫著聲吩咐何蒞，叫他派人把馮愛卿的詞稿精心理出來，千萬收藏好…再去云暖樓把剛回來的劉清泰找來，叫他給老馮再做最后一頓魚。叫他的姬妾，都再來看他一眼，別叫他這樣孤單的走……

　　馮正中帶著名花易落的憾恨一走了之，我逾了常制親去送他——想著往日群臣簇擁，眾星拱月的快樂日子是再也沒有了，我一霎覺得十分可悲，把滿肚子的傷心都傾吐在馮正中的靈臺前了——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我連失三弟、長子、寵臣，既便我再想振作，也實在難了！

　　就在這個亂花凄迷的四月里，剛送走馮正中，滿懷傷心的我迎來那不應(yīng)景的45歲壽辰——凝煙從病榻上掙扎起來，說什么也要給我辦一辦，沖一沖宮里的晦氣！可是太弟和弘冀剛走，老馮又甩我走了，我已傷心至極，哪有心情？本來要回絕的，可是宋主又下詔說他已派了個使者，趁我壽辰來送羊、馬、駱駝，我又不好慢待了使臣，只好違心應(yīng)承了阿煙——我本以為這個使臣只是走個形式，我冷著心請幾頓筵席就是了，誰知這一請，又請出一串禍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