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御醫(yī)用盡所學(xué),開了方子,還是沒能拖慢牛頭馬面的步子,有三個人死了。抬尸的人繪聲繪色的描述著那三個死者恐怖的死狀,好似他親眼見過那三個人被妖怪吸了精元采陽補陰了一樣。藥石妄效后,詛咒之說更是越說越是“真”。
有走運還沒染上病的人更是半夜翻墻想要逃離王府,卻是都被抓了回來打得皮開肉綻,這才稍稍抑制了歪風(fēng)。
容和親自送來草藥,哥舒迎了出去,“外頭人人把這傳成了被詛咒的地方,你倒是還敢進來?!?p> “有什么不敢的?!彼嫘Φ?,“我還真希望進來能中邪,回避掉那場招親?!?p> 哥舒道,“即便不是鬼神作祟,也是有人為人在搞鬼,我到現(xiàn)在還弄不清楚究竟,既然草藥送過來了,你就不要多逗留了?!?p> 容和讓手下將草藥抬進去,然后與哥舒邊走邊說,“我父王知道我和你關(guān)系好,特意讓我來勸你搬出去的。御醫(yī)有定期與皇上回報,都幾天了?這場病來的莫名其妙,卻是一點頭緒你們都沒有,而今死了三個人,他們更是擔(dān)心你會染上?!?p> 哥舒冷笑,“是擔(dān)心他日攻打東野,朝中無將吧。”
容和笑道,“不論怎樣都好,他們的意思我是帶到了。其實出于私心,我倒也希望你搬出去。但我知道你個性是不服輸?shù)?,所以倒也省下氣力了。何況——”她意有所指道,“我也不想那么多的人斷了希望?!?p> 錢小修跟在他們兩人身后,腳步停頓了下。哥舒若是搬離,剩下的都是賤民賤命,病沒傳染到外頭,釜底抽薪一勞永逸的法子就是把染病的人都困死在王府,他們死了,也就能了事了。
哥舒笑道,“你從小就心善,王叔問起,你就說是我不愿意。”
容和看著王府因為這場怪病沒了生氣,卻也是格外幽靜,“沒勸說你成功,我回去又要被念叨了。還真想在你這住下算了,耳根清靜,人可比鬼怪要煩多了?!?p> “你這話可是危言聳聽了,一會被人聽去還真以為我府中出了妖孽?!庇t(yī)朝著哥舒作揖,請他過去有事商討。哥舒叮囑道,“沒時間招待郡主你了,趕緊回去吧。錢小修,送客。”臨走一記凌厲的眼神,只讓她照顧好這位官家千金,出了事,當然還是那一句,唯她是問。
容和問道,“那些染病的人都是集中安置吧,帶我去看看?!?p> 錢小修為難道,“這不好吧,那疾病不知會不會傳染?!惫偌倚〗闵碜玉尜F,不知抵抗力好不好,若是有個萬一,容和遭殃,她也遭殃。
“是安置在西苑?”一意孤行的問著,好似在要挾,要是她不領(lǐng)路,她就從西苑開始找,反正王府她過去常來,比錢小修更是熟悉。
“是西苑?!卞X小修低頭,拗不過她只好亦步亦趨的跟著。
自病癥在王府出現(xiàn)后,哥舒就下令把健康的人和染病的人隔離。哥舒雖隔幾天就會來西苑觀察病人病癥,但每一回倒是吩咐她干別的活,沒帶上她。所以這也算是她自隔離后,第一次來西苑。
哀怨聲四起,死氣好像能把人淹沒。死了三個人,這邊養(yǎng)病的人估計是更不抱希望了。
宮中派來的識醫(yī)理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在忙碌著,容和看著木桶里頭空空如也,“去打點水來吧?!?p> 府里只有兩口井,她要是去打水,就要把容和一個人留下了。容和善解人意笑道,“我在這等你,絕不亂跑,快去吧?!?p> 錢小修想了想,提起木桶,只好到最近的北苑去打水?;仡^看到容和斯文的卷起寬袖,北狄沒有笑不露齒,手腳脖子不能露的規(guī)矩,這位郡主顯然是要幫忙了。心底慈善,倒是沒有高低之分。
她來到井邊,只把吊著繩子的水桶扔下去,晃幾下后等水桶滿了,再吃力的往上拉。該在井口上安一個打水用的井轱轆才對的,也就不用她花了吃奶的力還是提不起來一桶水。
感覺手下一輕,原來是陳良幫了她一把把水打了上來。他道,“錢姐又是打水回去燒么?!?p> 錢小修道,“不是,給西苑送去的?!?p> 陳良停下動作了,自然也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待的,他不悅道,“錢姐為什么要幫他們,都是侵略東野的敵人,死一個就少一個。”
錢小修道,“我不是和你說過么,戰(zhàn)爭也不是他們愿意的?!?p> 陳良氣道,“那是你的想法,虎狼之國貪得無厭才是他們的本性,這些年他們一直都在邊關(guān)生事,若不是有屠將軍,他們早就伺機南下了。”
錢小修心平氣和,“但那些生病的人不全是侵略的兵將啊,也有為了家計來王府做事的普通百姓?!?p> 陳良卻是聽不下去了,生氣的離開。
錢小修提著水回到西苑已是滿頭大汗,容和笑了笑,遞給她手帕擦汗,錢小修搖手道,“不用了?!彼桥磷优率潜人幸路悠饋矶假F,錢小修隨便用袖子擦了汗,坐到石階上休息。
容和遞給錢小修一碗水,“你不接受我的帕子,水總可以吧?!?p> 錢小修見她也不擺架子似挺好說話的,“請郡主不要怪罪,我只喝燒開的水?!?p> 容和道,“這是東野人的習(xí)慣么?難怪你們這么羸弱。”話一出口意識到自己的不敬,解釋道,“我沒有侮辱你們的意思?!?p> 她明白,她只是有話直說,“這不是東野的習(xí)慣,只不過我喜歡喝燒開的水。”她見容和將水一口飲下,她還來不及勸呢這關(guān)頭最好注意衛(wèi)生,容和卻是已經(jīng)把水喝完了,動作也太快了些。錢小修道,“郡主,王爺讓我送你?!?p> 容和柔和的笑道,“讓我多坐一會吧,我不太想太快回到那個家。”將碗放到一邊,道,“流落到異國他鄉(xiāng),還要飽受我族人的排擠,你過得也不好吧?!?p> 錢小修抱著腿,“有王爺?shù)谋幼o,我也算不得過得差了?!迸`和牲畜差不多,若是遇到一個變態(tài)的主子,抽鞭子滴蠟油的,弄死了也無人會過問,這么一想,哥舒沒有虐待她,還給她北狄侍女一樣的待遇,算是不錯了。
容和道,“堂兄他不是壞人。別看我們位高權(quán)重,但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他胸懷抱負,卻是有志難伸。我們所做的未必是我們的意愿?!彼Φ?,“我和你說這個是不是有些奇怪?”
錢小修心里想到,是挺奇怪的,至少她覺得她們還沒熟到能說這種頗為敏感的話題的程度。
容和接著道,“我只是想找個不會把我言行都上報給我父王聽的人說說話。我就要嫁人了,至少出嫁前想得到些許的自由,堂兄和我關(guān)系再好,畢竟是個男的。姑娘家的話,對著他我也有說不出口的時候?!?p> 錢小修道,“郡主告訴我這些,我也只是能聽,不能給郡主提意見,其實我沒什么用處??ぶ髟撜乙粋€有本事的,能給你排憂解難出主意的人,和他去說。”
“我就是想找人聽而已。看著就覺得你是個不多嘴的人,且你是個戰(zhàn)俘,就算想和別人聊是非,也未必能找到一個愿意和你說話的?!?p> 的確,所以因為她是東野的戰(zhàn)俘,遭人排擠,不論說什么話都沒人信,才榮獲了聽她吐苦水的資格,成了“皇帝長了驢耳朵”這童話故事里的樹洞?
容和看著她的手環(huán),“堂兄既是給你戴上奴環(huán),你定是有什么過人之處吧?!?p> “王爺不是說過么,只因為手環(huán)放著不用浪費。”
“那為什么不給另一個戴奴隸,卻是給你戴?”她反問,見錢小修答不上來,道,“東野的皇都真像書中說的那些繁華么?店鋪林立,大街上的人摩肩接踵?!?p> 錢小修點頭,容和本想問她,那與盛京比較如何?但想起她是戰(zhàn)俘,估計也沒上過街,無從對比。便如好奇寶寶又問,“那里的人都是見了面先要相互作揖,拜上幾拜么?!?p> 確實是有那種迂腐的人還遵循著那種繁文縟節(jié),她有時覺得這么做是要祈禱對方早登極樂,“也不是,也有許多人比較隨意。”至少端木惟真就沒拜過她。她又重復(fù)道,“郡主,王爺讓我送你?!?p> 容和笑道,“我倒是知道為什么他要你跟著我了?!彼驗榕仑?zé)罰,會非常的“盡忠職守”?!澳阕龅牟撕芎贸?,但找不到病源之前,我是沒那個口福了?!币姷角胺接腥巳静〉难诀撸爸人?,容和起身,拿起另一邊堆放的干凈的碗舀了水送去。
看來這個善心的郡主,是沒那么快走了,錢小修嘆息著。
哥舒與御醫(yī)在商討方子該如何改良。端木惟真則在磨墨,他對研磨有一番心得,已是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記起八歲被端木惟真教訓(xùn)她所研的墨色不均,還歷歷在目。她凝神去看,卻也辨不出如何研的墨才是好的,只見哥舒是寫得極為流暢,每個字顏色都很黑亮醒目。
哥舒抬頭問,“容和走了?”
兩個美麗的男子站在一塊啊——她看得微微出神,“是?!?p> 哥舒寫好了方子后給御醫(yī)傳閱,看是不是有什么補充的。
錢小修突然想到道,“其實,我覺得這樣試方子不是個辦法。”那病感覺一旦感染了,惡化得非常的快,她雖然對醫(yī)術(shù)陌生,從前卻也聽說過草藥發(fā)揮藥效是挺慢的,所以許多人才喜歡看西醫(yī),因為見效快。
那些染病的人總要服用幾副藥以后,察言觀色的才知道是不是對癥下藥了,這根本跟不上惡化的速度,那幾個死了的侍衛(wèi)不就是例子么。
哥舒道,“你有什么想法?”
她往下意識的往端木惟真那看了一眼,他雖是面無表情,可她明白他不贊成她多管閑事??伤膊坏貌晃从昃I繆,身在王府里,或者哪一天倒霉的話,就輪到他們?nèi)旧狭恕?p> 剛才在西苑看到那些病患,只覺得有可能會成為袖手旁觀的她的寫照,寒毛都起了。
錢小修小聲道,“不如把尸體解剖看看?!?p> 御醫(yī)們按耐不住了,拍桌子就罵她是妖女。端木惟真低沉著嗓子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么?!?p> 她當然知道,這里的人死了習(xí)慣留著全尸“入土為安”,想著死后去到地府墮入輪回,自己也是“完整的”。把尸首開膛破肚,那是極為不尊重的事。
錢小修道,“你們這樣一副藥一副藥的試,可能府里的人死光了,都研究不出個所以然。既然體表看不出問題,不如把尸體解剖了,若真是因為吃錯東西,染上了病,那胃里說不定會有線索?!?p> 哥舒厲聲道,“在北狄,只有罪大惡極的人才會受以開膛破肚挫骨揚灰的刑法。而死去的那三個侍衛(wèi),是我北狄的勇士,光是你剛才的話,我就能讓人將你拉出去受火焚之刑。念在你是東野來的,暫且放過你一馬,出去!”
錢小修噤聲了。雖是對那三個死者不敬,但若是能因此救了其他人也算是功德無量,可惜,沒人能接受她那太過前衛(wèi)的想法,她倒是成了異端份子了……
入了夢鄉(xiāng)卻是被人叫醒,她睜眼看到兩個黑影站在床頭,不及細看,第一反應(yīng)就想大叫。哥舒道,“你若是叫出聲,我就割掉你的舌頭?!?p> 她抱著被子,奇怪的看著哥舒和端木惟真,“王爺,大晚上的有何吩咐?”
哥舒只把她的外套扔到她頭上,“換了衣服跟我走?!闭f完總算和端木惟真紳士的出外回避。
天太黑,走得又是匆忙,就只有端木惟真提著燈籠,她只跟著前邊兩個人走,沒看清路,也就不知道是去到王府哪一角。
微弱的燭光照出四周沒有一個守衛(wèi),推門進了一個房間,端木惟真取下燈罩,一一將房內(nèi)燭臺點亮,她這才發(fā)現(xiàn)房里停放了那三個死去的侍衛(wèi)的尸首。
察覺哥舒半夜叫醒她的意圖了,“王爺,你不是……”
哥舒道,“白日那么多人在,我若是贊同,連我都會被那群老不死的詬病。尸首不能存放太久,他們明日就要下葬,剖開他們的尸首,最后再以針線來縫合,也就看不出來有異了。一會何真會記下我念下的東西?!?p> 他們既是已經(jīng)分工好了,兩個人實在綽綽有余了,她一來不會解剖,二來寫字極丑,何必把她喊來?“莫非王爺是要我給你們把風(fēng)?”
這話聽起來更是多余,一路走來不見人影,哥舒明顯已將人調(diào)走了??蛇@是她唯一能想到,她存在于此的作用。
哥舒取出房內(nèi)放置的香燭點燃,而同時,端木惟真開始磨墨。
把尸體剖開難免要看到五臟六腑,對于血肉模糊,她抵抗力不強。她慢慢往后退去,怕一會哥舒會讓她做些挑戰(zhàn)她極限的事,結(jié)果大腿卻是撞到了東西,她扭頭,看到短短幾日干癟萎縮的尸體,雙目顯得極其凸出,空洞的與她對看著。
她吞咽了口水,把原本蓋在尸體上卻是滑落了的白布往上扯,然后退到端木惟真身邊。
哥舒捻起香供在尸首前邊道,“把你們的尸身剖開只因情非得已,你們是北狄的勇士,生前忠君報國,死后此等精神也將是不滅。我將善待你們的家人,明日過后,塵歸塵土歸土,各自去輪回吧?!?p> 屋內(nèi)揚起了風(fēng),將燭火照得明滅不定,將門窗吹得一開一合不停作響。端木惟真泰然處之,反正他不信鬼神,估計也就覺得刮風(fēng)下雨不過是自然現(xiàn)象。
可錢小修卻是有點嚇到。
哥舒將那侍衛(wèi)的衣物解開,拿出了刀子劃在了那死人的胸膛上,霎時令錢小修聞到一股臭味,立馬以手掩鼻。端木惟真微微皺眉,毛筆沾了墨開始記下哥舒嘴里陳述的一切。
哥舒全神貫注,一手的猩紅,只把那尸身皮肉翻開,仔細的檢查著。起初是無異樣,卻是將胃切開后,整個人像是被定格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