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這些人。”教導主任從一大堆的本子里抬起頭,對我說。
“可是,你不認識我嗎?”
“你?”瘦高個子的教導主任側過臉來打量我,“不認識?!?p> “那么補習班呢?你們以前總有辦過一個補習班吧。里面有很多人的。有小白,有敏敏……”
教導主任不耐煩地看著我:“我們是正規(guī)的學校,我們不辦什么補習班。以前?我跟你說,我才來了四年,我不知道以前的事情?!?p> “四年?四年前,你不是就和我說,你已經(jīng)來了十年了嗎?你還說,這里從來不開花的?!?p> 教導主任疑惑地看著我,突然大聲地笑了起來。
“校長,有什么事?”幾個正在辦公室里的老師都朝著這里看。
“這個小伙子說我來了十幾年了。你們倒說說看,我來了幾年了?!?p> 他自然是對的。既然教導主任可以是校長,補習班可以不存在,而花又的確開滿了夏天的山城中學。錯的應該是我。
寄讀是沒有學籍的,所以我在山城中學找不到任何我存在過的痕跡。唯一的憑據(jù)是我的記憶,但是我的記憶是不準確的。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
暑假里的學校,空空蕩蕩的。我走到教學樓的長廊上,左右看看。新刷過的墻壁整潔平滑,但我分明覺得,那些指痕和刀傷就隱藏在離我?guī)桌迕走h的地方。
我伸出手去,摳下了一塊墻皮。“啪”的一聲,一陣白色的粉塵彌漫出來。我閉上了眼睛。
深夜的時候,天才也走了。他推開門,一股冷風卷著雪花飄進來。也許是風太大了,他沒有去關門,而是自顧自地走了。補習班里只剩下了四個人。我,荔楊,小白和敏敏。我們都在看書,其實也都沒法看。
過了一會兒,小白笑笑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走了嗎?”我問。
“嗯?!毙“桌^續(xù)往前面的門口走,走到敏敏的座位前,叫道,“敏敏?!?p> 我感到荔楊的身子輕輕地抖動了一下。
敏敏很快地把桌面上的東西塞到包里,抬起頭看著小白。
小白突然低下頭,說:
“我先走了?!?p> 他真的就這樣走了。一個人。
然后敏敏也走了。也是一個人。我們從窗戶里看出去,沒有人影,只有狂舞的雪花。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癡情不斷,舊夢新傷。
“我和她分手,對她也好,對我也好。我們在一起本來就不一定有結果。而且,誰愿意因為那句咒語,在這樣的補習班里呆下去,一年又一年。天哪,十年。誰能忍受得了?。俊?p>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時刻。以后也希望不要再有。小白也許是對的。沒有人愿意作出這樣的選擇。我不會選擇,因為我害怕。
荔楊嘆了口氣,站起來,扶著墻壁,在我的感覺中稍稍停了一下。
她收拾了文具和書本,從我的面前走過去。
一步,兩步,三步。
“荔楊。”
“一支筆?!?p> “荔楊。”
捏住荔楊剛剛放下的筆,我的指間里有淡淡的溫暖。它讓我想起那些沒有山盟海誓的夢,那些在平靜中生長的愛情的花朵。
“荔楊?!?p> “一支筆?!?p> “荔楊?!?p> 在荔楊終于轉過頭來的時候,我從抽屜里拿出了我的飯罐。拿掉上面的蓋碟,里面赫然有一支玫瑰。
那種花就是玫瑰嗎?我一直叫不出它的名字來。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是紅色的,玫瑰。
我沒有很多的玫瑰。但我把一朵紅玫瑰,送到了荔楊的手里。
“你知道我常常在夢里,看見你嗎?”
“我也是的?!?p> “我們常常在夢里一起去一個山坡?!?p> “學校對面的那個?!?p> “山坡上有花?!?p> “很多很多?!?p> “我們還……”
“你壞!”
“荔楊,能靠過來些嗎?”
“為什么?”
“我,想吻你?!?p> 荔楊的嘴唇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它不是我曾經(jīng)千百次地在夢里吻過的那樣溫柔甜蜜,而是滾燙的,熾熱的,還殘留著眼淚咸咸的味道。記得嗎,我說過,我們每天在一起呆的時間是早上六點到凌晨兩點,但真正能讓我幸福的只是除此之外的幾個小時。
如果我們都做過同樣的夢,那就是在夢里我們真的在一起。山坡是真的,花也是真的,我真的吻過荔楊的眼睛和肌膚。我們真的會有一個家,有可愛的孩子,有平凡而美好的生活。既然十年可以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幻覺,既然天才可以用兩個手來寫練習,既然補習班只是在山城中學一個常人走不到的角落,甚至在很多人的眼中,我們根本就不存在。那也許,夢反而是真的。
“困了。”荔楊說。
我輕輕地抱住荔楊,然后看著她在我的懷里慢慢睡去。那是1998年12月25日的凌晨。我最后一次看見荔楊。
天亮的時候,我從夢中醒來。淡淡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下過雪的學校一片素白。補習班的同學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但是沒有我的荔楊。
直到早上開始上課的時候,荔楊還是沒有來。
我開始著急,但別人沒有什么反應。我不知道該問誰,就去問班長小白。但是小白說,他不認識荔楊。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我所熟悉的片斷。在夢里,我也遭遇過這樣的情景。不同的是,在夢里我可以醒過來,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醒了。
也許,寧可是一場夢。關于山城的舊夢。我分明聽到一個聲音在說,
或為炭火,或為冰霜。未悟前非,十年悵悵。
1999年6月,山城中學補習班解散。所有補習班人員回到各自學籍所在地,參加1999年高等院校入學考試。從此,我再也沒有回過山城。
我沒有留下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補習班的人就像在醫(yī)院里一樣,不愿意說:“再見。”也真的不想再見。所以,我不知道小白、敏敏和天才們的下落。當然,更不知道荔楊去了哪里。
或者失去相愛的心,或者失去深愛的人。
2003年7月,在離開了四年之后,我又回到了這里。可是,我已經(jīng)看不到那個我和荔楊分別的教室。一些巨大的推土機開來開去,要把這里夷為平地。在殘垣斷壁之間,往事的陰影灰飛煙滅。
“嘣!”
“嘣??!”
“嘣?。。 ?p> “嘩啦啦!”
當一切都歸于靜默的時候,我從口袋里,拿出了老人給我的那本書。那是在未來許多年以后,一個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人寫的,《高考往事》。
我不能告訴你這本書的全部內(nèi)容?,F(xiàn)在這還是秘密。但是每當我讀到這樣一些記錄的時候,都會難以平靜。
“1999年,中國高校實行有史以來第一次大規(guī)模擴招。引起極為深遠的震動。這一年里,普通高校招生規(guī)模為160萬,增長幅度達47%,錄取率達49%,各項指標均創(chuàng)歷史新高?!?p> 推土機慢慢開過來,鏟起一斗浮土。在這些往事的灰塵中,仍然有一個人的身影,如此清晰而生動地敲打我的心靈。我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把這本書點起來,讓它在補習班的墳前,燒成灰燼。
在火焰的跳躍中,有一行字還來不及立刻燒完,但是它太快了,也許你是看不清的。
“……年……取消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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