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旭一番話說下來也是一身冷汗。
面對當世名士,他沒有玄學知識儲備上的優(yōu)勢,更沒有從政的經(jīng)驗,但是僅僅憑借著對后世歷史的復盤,就足夠殷浩好好思考一番了。
這些話其實也是沈勁對他說的翻版,但每句話都切中了殷浩的要害,抄不抄襲的無所謂,只要管用就行。
果然殷浩沉吟一番以后,還是嘆了口氣,對陶旭道:“你要我怎樣幫你?”
沈勁和陶旭對視一笑,成功了!
***
建康,庾懌宅邸。
太陽就快下山了,落日的余暉穿過庭院,撒滿了整個廳堂。偌大的房間里除了煮茶的小火爐正在“咕嚕咕?!钡亟兄?,沒有別的聲音。
陶范一臉愁容的坐在下首,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胡奴(陶范的小字),找到了沒有?”屏風后傳來庾懌不滿的聲音。
“還沒有!”
自從陶旭和沈勁私奔出城已經(jīng)足足八天了。
聽單獨回來的車夫說陶旭接走了貼身的丫鬟,他還會意的一笑,以為年輕人貪玩,肯定是躲到什么地方去嗨皮了??梢惶煊忠惶欤辗秳佑昧怂诮党撬械年P(guān)系網(wǎng),就差出動禁軍全城搜捕了,可還是找不到陶旭的蹤跡。
陶范年紀不大,和謝尚相仿,也是三十出頭,可他少年老成,早在十年前就主動向陶侃要了一份本錢,在蘇峻之亂后一片蕭條的建康城低價買下了一大片土地。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雖然建康城還不如之前的繁華,但王、庾、謝諸多名門望族都定居建康,地價也都水漲船高。如今的陶范光是每月靠收租就能月入三十多萬錢。
可父親離世以后他失去了靠山,諸兄弟又是內(nèi)訌攻殺,他實在沒辦法,便把目光投向了庾家。
這些年來陶范最大的投資就是庾懌。當年庾懌出任臨川太守,全套的官服行頭和車馬鞍韉都是陶范掏的腰包。
當然,庾懌給他的回報也不少,這幾年和江州的生意也讓陶范賺了一大把。
可庾懌畢竟不是庾亮,他的能量太有限了。陶范急于尋找一個族中的子侄晚輩出仕,只有自己人,才是最靠得住的!
陶旭就是最好的苗子。
他關(guān)注了陶旭整整三年。別的陶氏子弟不是耽于享樂飲宴,就是沉醉于修仙煉丹。唯獨只有陶旭,整日間不是苦讀各種典籍史冊,就是習字練武。雖說沒什么童子功,但那種聞雞起舞的精神不由得讓他想起了劉琨和祖逖。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事實也是和他想象的一樣,當陶范一提出能讓陶旭出仕為官,這小子一口就答應了下來,而且要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所以當庾懌提出了他的計劃時,陶范猶豫了。
如果他有的選,他一定不會選擇聽從庾懌的擺布,可無奈朝中無人??!陶范想要保住自己的財產(chǎn)、地位,就只有跟著庾家一條道走到黑。否則的話,他相信失去了庾家的保護,在王導的腳下,他區(qū)區(qū)一個平頭百姓會死的比一只螞蟻還要無聲無息。
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手上的棋子陶旭跑了!
陶范這幾天真是急的嘴唇邊起了一串大泡,每天頂多睡兩三個時辰就從噩夢中驚醒,不斷地追問家人有沒有陶旭的消息。小妾還以為這對叔侄情深,一旦侄子不見,叔叔就比死了親爹還難受,反而對陶范更加溫柔體貼了。
“叔預(庾懌表字)你也知道,這建康禁軍全都是王家掌握,我根本調(diào)動不了啊??沙抢锼械拈e雜苦力我全都雇傭來找子初了,就是沒人影?!碧辗犊迒手樀?。
“嗯…..”庾懌一邊束著腰帶一邊若有所思的走了出來,“王老頭這幾天怎么樣?”
“據(jù)線報說,這幾天王司徒也是茶飯不思,看來他也是不知道殷浩的行蹤?!碧辗缎⌒囊硪淼幕卮鸬?。
“那就好!”庾懌點了點頭,臉上的不滿之色稍退,冷笑道:“既然都不知道殷浩的行蹤,那五月之前,他就絕不會出現(xiàn)。王老頭這幾天像只跳蚤一樣,幾次想要見我,都被我擋了??稍贀跸氯?,萬一他真狗急跳墻那就弄巧成拙了?!?p> “叔預的意思是?”
“這事你別管了!”庾懌大手一揮,滿不在乎的隨口答道,“我和王老頭約好了,一會他就來。到時候不把他骨髓敲斷了,他絕走不出這個門!”
庾懌越說越狠,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之色。
“那,我是不是也能?”
陶范剛一試探著開口,就被庾懌打斷,“你就不要出面了,人多眼雜的。會讓老頭子以為我們是在打他一個猝不及防。”
釣王導的計劃里,陶范也是關(guān)鍵的人物,他不僅付出大量的金錢打通了王導身邊的關(guān)節(jié),還把親侄子獻出來當魚餌。如今到了魚上鉤的時候,卻沒他什么事了,陶范立時便急了。
庾懌也看出來陶范臉都憋紅了,沒等他開口,就又找補起來:“胡奴你和我的交情還用講嗎?你要我辦的事我肯定幫你辦妥!要是你有什么顧慮,不妨在屏風后面偷聽,我庾懌絕不是過河拆橋的人!”
都拍著胸脯保證了,陶范也不好多說什么,畢竟現(xiàn)在也是有求于人。庾懌肯讓步,陶范也就不想過分緊逼。
“篤篤”,門被敲響了。
“稟報主人,王司徒求見!”
庾懌和陶范對視一眼,陶范立刻起身,躲到了庾懌背后的屏風后面。
“知道了,我親自出迎!”
王導今年六十二歲,其實并不算很老。但他年少成名,又親自組建了東晉的草臺班子,歷仕至今,已經(jīng)是兩代三帝的老臣了。他的健康狀態(tài)也是每況愈下,最近更是據(jù)說病的出不了府邸,就連皇帝上朝,都是帶著群臣百官到王導家里去商議。
可如今“奄奄一息”的老頭子居然主動來訪,看來是真的急了。
“只要他急了就好,到時候開價只要不是太過份,老頭子就只能強行忍了!”
庾懌越想越開心,走路的樣子一跳一跳,邁出了歡樂的步伐。
***
“唉呀,王司徒!懌何德何能,竟讓司徒大人親自拜訪,真是罪過??!”
走了沒多久,陶范就聽到庾懌的聲音,雖然語氣還是十分謙虛,但都得意的都快笑出聲了。
“叔預這是什么話?令手足各自出鎮(zhèn)一方,為國辛勞。老夫不過是坐守京城,有什么辛苦的?看看叔預,也是應當嘛!”
這個蒼老的聲音應該就是赫赫有名的司徒王導了,不過在陶范聽來,也不像得重病的人啊。
兩人在客套一番后各自落座,庾懌還親自為王導沏了一杯茶。
“司徒大人,這是懌從江州帶來的云霧茶。你看這氣霧氤氳,就仿佛深山中的云霧一般,繚繞飄渺。即便身在這繁華的建康城,也能品到山中禪意啊!”
庾懌啰里八嗦的只是為王導介紹茶葉,一會說這茶葉是如何培育如何采摘的,一會又說這茶葉的產(chǎn)地哪里哪里最好,如何如何難得,就是不扯一句正題。
王導活了六十多歲,在朝廷里混了四十多年,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他知道庾懌故意東拉西扯,就是要讓自己先開口。
“唔,果然是極品?。】上О?,可惜!”王導嘗了一口,可放下茶杯,卻又捋著長須嘆道。
庾懌默不作聲,靜等下文。
“可惜叔預即將遠赴西北,執(zhí)掌梁州。案牘勞神,又哪里來的閑情逸致去品茶呢?呵呵!”
老頭子果然是老奸巨猾,他雖然也是閉口不提一句正題,但借著品茶的話題就扯到了庾懌的職位上。這話一出口,其實就是默認了庾亮對庾懌的調(diào)動:東晉西北邊陲的兵權(quán)可以由你庾家掌握。
可庾懌要的遠遠不止這些,他又替王導續(xù)了一杯茶,接著問道:“懌哪里辛苦了?倒是令侄淵猷(豫州刺史王允之表字),遠鎮(zhèn)于湖,備戰(zhàn)羯胡。懌此番去梁州,這臨川太守自然就出缺了。令侄若是不棄,倒不如接替懌出任臨川,也好免去了這案牘之勞。在臨川修養(yǎng)數(shù)年,再回前線為國效力不遲嘛?!?p> 一聽要剝奪瑯琊王氏唯一在外掌兵的王允之,陶范也不禁愕然失色。這樣的條件王導決不能答應!
果然,王導沉默片刻,才緩緩答道:“小侄在于湖剛剛草創(chuàng)了一支軍隊,正想派到淮河前線去駐防呢,怎么能在這種時候半途而廢?!?p> 庾懌不給他推辭的借口,緊逼一步道:“說到北伐,司徒大人真是和家兄想到一起了!這次懌去梁州,正是為了北伐大業(yè)。石氏暴虐,天下人無不期盼王師。家兄殫心竭慮的布置了一整套的北伐大計,唯一擔心的就是東線孱弱。如今令侄恰好調(diào)教出一支精兵,正好可以補上這塊短板!”
庾懌越說越激動,他站起身來道:“季堅(庾懌的弟弟,庾冰)現(xiàn)任會稽內(nèi)史,司徒大人何不任命他接替令侄執(zhí)掌豫州?這樣一來,西有懌率梁州兵,中有家兄率荊、江之兵,東有季堅率豫州兵。三路齊出,何愁天下不定?何愁石氏不授首?”
別說王導了,就連屏風后的陶范都心中暗罵無恥,這庾氏一門胃口也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