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高宗皇帝和武后接到四位將軍的上書,感覺機會來了。本來他們就覺得高祖皇帝生下的三四十個皇姑皇叔太麻煩,不但頗費國庫之資,而且毫無建樹,跟太宗皇帝在位時的那位李道宗賢王真是無法相比。太宗礙于情面,沒辦法處置這些弟妹。高宗皇帝亦是如此。但武后手段狠辣,頗不在乎這些人。若不是有高宗在,讓她將這些人全部收拾干凈她也不會眨一眨眼睛。
王衡在聽到圣旨的那一刻,就察覺可能是因為殺降取財?shù)膯栴}而犯的事。他想即刻面圣,說明情況,但是被阻攔在宮門之外。他問總管太監(jiān)皇帝為何不見他,總管太監(jiān)與他倒也客氣,恭恭敬敬地告訴他,皇帝和皇后念他遠征勞苦,讓他先在家中休息一日,明日早朝也不用參加,待早朝之后再到后宮覲見。
王衡站在宮門外,徘徊一會。他不知皇帝將程咬金下獄,到底會治什么樣的罪。如果責(zé)罰重了,程老將軍定會怪他,認為是他向皇帝稟告過不利于己的話。他也想去探視老程,但是他知道不可能。現(xiàn)在是敏感時期,又怎么會允許他探視。他只得從宮門外折返,轉(zhuǎn)念一想,先不能回家,需先與李績大人見面,商量如何替程咬金求情。
來到李績大人府上,李績已經(jīng)等候多時。因為他去見王衡也不太方便。王衡自己找來,李績才松一口氣,握住王衡的手,在王衡的臉上打量一番,說:“少卿賢侄,我聽說你在邊關(guān),不但小夫人身亡殉國,你自己也受了傷。我真是替你感到悲傷。不知你現(xiàn)在心情如何?若有什么傷心之處,可以與我講來?!?p> 王衡說:“多謝李績大人掛念,我現(xiàn)在無妨,只不過當(dāng)時了些皮肉之苦,還不至于傷及體內(nèi)。對我的小妾,她為國捐軀,我會永遠銘記在心。李彥道大人如果知道他的女兒如此剛烈英勇,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欣慰?!?p> 他們坐下,王衡問:“李績大人,程老將軍和吳王恪被關(guān)押的事情,您都聽說了吧?”
李績說:“唉,如今朝政的一半,還是由長孫無忌把持。我這個兵部尚書形同虛設(shè)。我聽說是你們前線的四位將軍,還有刺史張弘義,聯(lián)名上書,說老程和吳王恪殺降取財。我覺得,他們也算咎由自取??墒侨粜塘P太重,顯然不合規(guī)矩。因為畢竟老程是凌煙閣功臣之一,配享太廟,而且年事已高。把他就這么關(guān)押在大牢里,似有不妥?!?p> 王衡恍然大悟,那就是周智度等將軍的舉動無疑了。的確程咬金有錯,然則發(fā)生戰(zhàn)事,誰又能保證不犯錯。即便王衡自己,也有可能下達錯誤的命令,導(dǎo)致錯誤的結(jié)果。所謂一將成名萬古枯。比如這次戍邊戰(zhàn)役,且不說敵軍死傷多少,就算唐軍也傷亡很大,皆是不可避免之事。再說程咬金的年齡,已經(jīng)可以考慮告老還鄉(xiāng)了。處置這樣一個老臣有什么必要呢?
他說:“不是我替程老將軍開脫,這次戰(zhàn)役,雖然他聽信吳王恪的讒言,殺了一些社爾人,但他還是有功勞的。他一直放手讓我處理軍務(wù)和進行攻防,并不阻礙我的行事。我與他商量軍機戰(zhàn)術(shù),他也能做到從善如流。尤其是在殺降取財這件事之后,他向我坦誠認錯,主動交出帥印,并未對我產(chǎn)生怨恨,落井下石。也不曾斤斤計較,小人心腸。而且我答應(yīng)過他,不會添油加醋,讓他罪加一等。所以,我這次來,是想和李大人您商量一下,如何在皇上面前替他求情?!?p> 李績嘆了一口氣:“唉。若依我之言,老程就不適合擔(dān)當(dāng)主帥之職。但皇上要派他去,我平日又與他有私交,若我勸諫不讓他去,怕皇上覺得是他托我?guī)兔ν妻o。我當(dāng)時如果直諫就好了,也不會出今日的紕漏?!?p> 王衡言道:“按理,這次的殺降取財之事,程老將軍是有很大錯誤的。但是據(jù)我所知,他也是受吳王恪的挑唆鼓動,才會有此舉動。程老將軍的為人您還不了解么,雖不是小人,但容易受慫恿蠱惑。只是,皇上命我明日不要上朝,名義上,是讓我在家中休息。可是我總覺得,是不是皇上不想讓我在朝堂之上因此事而有口舌之辯呢?”
李績說:“既然這樣,那我明日也不便在上朝的時候提起這件事,除非皇上先說?!?p> 王衡言道:“皇上是讓我在早朝之后于后宮覲見。我頗覺奇怪。我是外臣,為何非要在后宮聽宣?”
李績聽罷,感覺可能是武后的主意。其實王衡心中也清楚。但二人心照不宣,不便明說。
李績便言道:“那少卿賢侄還是聽從皇上的旨意,于早朝之后入宮,可能皇上就會跟你說這件事了。”
王衡思忖片刻,無言。
他回到府中,靜楓早已脫下戎裝,換上薄紗衫裙,容貌清麗婉約,頗有大家閨秀風(fēng)韻。王衡見了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不禁眼前一亮。這才是他的夢中之人。靜楓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像他們當(dāng)初相遇時那般,即有颯爽英姿,又兼具女人的嫵媚風(fēng)流。
王衡拜過母親,又與徐姐問長問短聊了一會。他謝過徐姐照顧母親,云逸和云昭的辛苦。徐姐賢淑順從,通情達理,王衡見了也十分欣慰。靜楓隨王衡一同拜見婆婆。婆婆說:“靜楓兒媳,你陪同我兒上戰(zhàn)場,的確十分辛苦。但是徐氏在家中也是一樣每日操勞忙碌。你看她把云昭照顧得多好。兩個孩子,她從不兩樣對待,而且還時常偏心云昭。你真得好好謝謝她?!?p> 靜楓聽完,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是的,她是要感謝徐姐,因為沒有徐姐,若她將云昭一人放在家中,誰又能如此盡心盡力,沒有任何私心地去照顧??墒?,她離開幼兒,奔赴前線,不也是為了丈夫王衡么?她因為王衡執(zhí)意要帶惜蕊前去,便也想去盯著惜蕊,照顧王衡的安危。一路上,她真的是沒得到任何好處。惜蕊明里暗里使壞,王衡假意迎合惜蕊,處處給她穿小鞋。
徐姐是不易,但靜楓自己的苦衷,又有誰理解?
靜楓知道,徐姐是把老太太維護住了。而且徐姐是一個普通農(nóng)戶人家的閨女嫁給王衡,在老夫人眼里,自然是賢惠老實,不像靜楓,容易給人一種傲氣和難以管束的印象。靜楓秀麗端莊,艷若桃李,這樣的兒媳,在婆婆眼里,可能還更不受待見些。
靜楓只得向徐姐行禮,謝過徐姐。
王衡看見靜楓面上的失落。他便對老太太說:“母親,靜楓這一路也十分辛苦。兒子在戰(zhàn)場上,多虧有她照顧。”
婆婆說:“兒呀,娘知道,靜楓是很辛苦。你們都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間吧?!?p> 老太太又問起惜蕊。她與惜蕊沒什么感情可言。惜蕊在王衡府上,一向都是王衡一力護著她,跟其他人,甚至婆婆,都很少接觸。王衡對惜蕊,假意維護,真是捧在手心里。袒護她,保著她,不讓任何人侵犯。靜楓如今都不得不佩服王衡的外愚內(nèi)智之法。
可是的確如王衡所說,這一切都是有代價的。
現(xiàn)在惜蕊走了,靜楓雖留下,心卻被一種抑郁難申的情緒始終籠罩著,一時半會很難解脫出來。
從老太太房間退出,王衡本想隨靜楓去她那里談事,但想到很久不與徐姐相見,徐姐在家中照顧一切人等和事務(wù),他得先對徐姐道謝并安撫,就去了徐姐那里。徐姐問他為什么惜蕊會死在西域。王衡覺得沒必要告訴她實情,便說是由于執(zhí)行任務(wù)而戰(zhàn)死。徐姐嘴是很嚴,而且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又何必節(jié)外生枝。何況她也有可能告訴老太太??傊@類事情,對徐姐沒必要說。他握著徐姐的手,感謝她在家中伺候的辛苦。
靜楓在房內(nèi),云昭已經(jīng)被送到她房中了。她抱著孩子在地上走來走去。云昭還小,十分可愛,正是需要母愛的時候。她舍不得云昭。這時,王衡進來了。她看見王衡,便把云昭放回搖籃里。問他:“將軍,你不是在徐姐房中嗎?為何又來我這里?”
王衡說:“怎么,不歡迎我?”
靜楓說:“我怎么敢。將軍,你的藥都喝了么?”
靜楓讓王衡坐在椅子上。然后問他:“將軍,程老將軍和吳王恪被下獄的事情怎么樣了?有動向嗎?”
王衡說:“我明日需到后宮面圣,然后才知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靜楓說:“少卿,你對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
王衡言道:“說實話,程老將軍和吳王恪的行為,有罪不可恕之處。他們這么做,不但超出帶兵打仗的底線,而且對打仗本身也會造成不利影響。于理,我覺得處置并不過分。但是皇上本身也有過失,因為他明知程老將軍從未擔(dān)當(dāng)過主帥之職,也沒有帥才,還是執(zhí)意要用,反而給前線其他將領(lǐng)用兵造成困擾。所以如今的局面,不是一個人造成的?!?p> 這番話,除對靜楓而外,王衡不會對任何其他人如是說。
靜楓無言。
王衡未在靜楓房中休息。他覺得自己剛回來,在徐姐那里還是在靜楓這邊,都不合適。而且他也感覺很累,便獨自一人回自己房中歇息去了。留下靜楓一個人獨守空房。
靜楓仍舊是抱著云昭。只要抱著孩子,她就覺得安心,若沒有丈夫,的確是少了依靠,但也少卻許多煩惱。
她想起卓文君的《白頭吟》,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如今,她只能默默搖頭苦笑。這句詩不過就是一個空虛的愿望而已,現(xiàn)實遠不是如此美好和諧。若司馬相如不變心,卓文君也不會發(fā)出這樣的慨嘆。
王衡倒不至于像司馬相如那般在窮途引誘卓文君,景況好起來又想納妾??墒?,他的那一套平衡之術(shù),不偏不倚,中庸居正,真是讓靜楓不堪其擾。她寧愿自己嫁的是一個普通人,彼此守護,至死靡他,不會有旁人牽扯,也不用顧忌別人的感受。
可是現(xiàn)在這種愿望真的只是一種奢望。若徐姐像惜蕊那樣并非善類,靜楓也就能拉下臉與她理論些什么??墒切旖阌植皇悄欠N女人,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靜楓也覺得沒理由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故意排擠,因為若如此又會被冠以妒婦的名頭。
可是感情不是需要專一的么?什么“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簡直就是無恥的鬼話??傊o楓對徐姐的感覺就是這樣微妙。其實她不可能不妒忌。如果她不排斥徐姐,那就只有一個理由,就是她根本不愛王衡。
王衡喝完藥,在床上躺了一會,拿起枕邊的一本《李衛(wèi)公問對》,看幾眼,便覺索然無味。就像他自己最近這段時間一樣毫無意趣。帶兵打仗,沒有任何娛樂可言。打贏還可以,如果打輸,又很容易被追責(zé),就如同被架在炭火上烤一樣。
他的心也很累。因為表面上看,他釣惜蕊的大魚,實在是有些使心用幸,甚至老謀深算,其實他真的是勉強壓抑住自己的感情。靜楓就在他身邊,他卻不能親近,還必須時不時地傷害她。他的心很痛,完全不比戰(zhàn)場上所受的肉體上的傷痛輕微。在靜楓問他,到底他對惜蕊有沒有真感情時,若如實回答,按照他的本心來說話,并沒有多少。有惜蕊在,他就必須假裝寵惜蕊,而去傷害靜楓。因此他對惜蕊可以說好感已經(jīng)所剩無幾。更何況,惜蕊是奸細,即便王衡殺了她,也不會覺得沒道理。國家在他心中永遠是第一位。既然出世就要負責(zé)到底。對奸細,又何談什么情愛?
可是現(xiàn)在他卻根本抑制不住內(nèi)心情感的沖動。他披上衣服,在窗前月下徘徊一小會,還是決定去探望靜楓。
他來到靜楓房內(nèi),發(fā)現(xiàn)她并沒睡,只是靜靜地守著云昭發(fā)呆。燭光亮著,夜風(fēng)吹拂,王衡又推門進入,這一切其實都被老夫人看見了。老夫人手里捻著佛珠,閉上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靜楓抬頭看見王衡,有些詫異,他怎么這么晚過來?
王衡看見那雙令他愛意萌動的眼眸,感覺心像要跳出胸腔一般。熾烈的愛戀之火在他心里越燒越旺,令他不能自拔。
他盡量平靜地說:“哦。我見你屋里燈還亮著,過來看看你?!?p> 靜楓示意讓他坐下。然后起身給他去倒茶。他說:“不用了,你也累了。來,咱們都坐著聊一聊?!?p> 靜楓回頭瞅他,放下茶壺,對他說:“還有什么可聊的。”
他問:“難道你跟我就無話可說了么?”
靜楓輕嘆一口氣:“將軍想說什么呢?”
他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靜楓說:“如今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我只想云昭能好好的。其他別無所求?!?p> 王衡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她望著王衡,覺得他好像有什么話說不出來。
可是,還沒等她回過神,他已經(jīng)溫柔地抱緊她。
她原本有些抗拒,但是最終還是配合著他,摟住他的背。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紅鴛帳里,青絲纏繞,錦瑟無端。綺靡的夢境宛如飛天降臨人間,讓人欲罷不能,欲拒還迎。
王衡見靜楓默然不語,便輕聲問:“你在想什么?”
靜楓說:“你真的不懷念惜蕊?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也說過對我一樣的話吧?!?p> 王衡摟著她的肩,撫著她的面頰,說:“你還放不下這件事?我早就放下了。我不愛她。我只要你。”
靜楓被他的柔情蜜意圍繞,收起思緒,與他相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