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恪和李姓的叔伯姑姑仍然不滿意,因為王衡只不過就是被押解在京兆府的庭院里拴著而已,連杖刑都沒受過。他們扶著吳王恪去請愿,高宗都不給王衡加刑。吳王恪在府內哭天搶地。說:“我不過就是與程總管一道處置了一些社爾叛黨,就被迫交出王位。如今王衡當著大家的面打我,皇兄都不忍心治他的罪。我,我真是冤死了!”
他便與府上幕僚商議對策,其中一個幕僚給他出主意說:“皇上顯然是覺得王衡還有用,無非是想讓他再出兵西域。我們可以給他制造一定的困難。”
吳王恪說:“什么困難?”
那個幕僚說:“當今皇上宅心仁厚,心腸最軟。王孫可以求長孫無忌大人給皇上進言,讓皇上放隸移涅、烏質勒和達度回西域。阿史那思摩是斷不能放的,可是這些小嘍啰無關緊要。王孫可與長孫無忌說,放這些人回去,能平息社爾人的怒氣,于穩(wěn)定邊關有利,又顯得我大唐寬宏大量。這樣,日后王衡若再用兵西域,便等于面對一些被放歸山林的老虎,他就更難穩(wěn)定西域的亂局。”
吳王恪照著這個幕僚的話做了。沒想到與長孫無忌一拍即合。長孫無忌覺得李績一派的程咬金也沒被處置得如何徹底,如今對王衡的刑罰也是點到為止,可見皇上根本不想處罰他們。長孫無忌覺得若他添上一把火,容易讓高宗和背后的武媚娘警覺,反倒打草驚蛇,弄巧成拙。那么就只有給王衡和李績一派制造困難,省得他們日后做大。
所以長孫無忌便覲見高宗,提議將隸移涅、烏質勒和達度放歸西域。高宗李治雖然軟弱,但也不是事事都與武后商議。另外他最喜歡放人,一聽長孫無忌建議放了這幾個異族囚犯,他竟欣然應允。不多日這幾個人便攜帶著阿史那思摩寫給阿史那賀魯的勸降書,被打發(fā)回西域去。
賀魯聽說這幾個人回來,喜出望外,因為這不等于是放虎歸山么?他大笑李唐的皇帝軟弱無能。
此事被李績告知獄中的王衡。王衡一聽真是糟糕。他說:“茂公,皇上怎么能如此草率呢?當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殺伐天下,被四方蠻夷尊奉為天可汗,我大唐為日本、渤海國、新羅、南詔所頂禮膜拜。后來先帝和李靖將軍在七日之內接連病逝,從此阿史那兄弟便虎視眈眈。戰(zhàn)場上無一成不變之友,只有古今一轍之利。阿史那兄弟本是先帝扶植的勢力,卻掛羊頭賣狗肉,竭力征服其他突厥汗國的領土,為謀反準備多時,任憑先帝派遣斥候緊盯也絲毫沒有回頭的跡象。如今皇上將思摩的兒子放歸,賀魯只會再次正式宣戰(zhàn)。”
都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墒峭鹾膺@次卻并不是外界強加給他的麻煩,而是他自己有心結。他不能與任何人說明,甚至對李績大人都不能。
他已經把貔貅變化而成的玉墜交給李靜楓。他希望這個護身符能保佑她一生順遂。如今玄通寶劍不在他身上,綠度母脫離寶劍而去,貔貅也不會再搖晃著大腦袋,噴云吐霧地在他面前顯出一副對主人的獻媚姿態(tài)。但王衡覺得只有這三者可以讓他找到傾吐的出口。
他坐在京兆府牢房外面的地上,風里雨里,將面前寂寥的景象都盡收眼底。此時能有什么感慨呢?他似乎看到綠度母的身影在半空中時隱時現,便默然地在心里對綠度母說:我一直放不下一個人。雖然我如今的行為冒失,但并不后悔,因為如果我不這么做,就不能補償她為我所做的一切。她有一次問我,為什么會改變,既然曾經篤新怠舊,為什么又要回頭。我當時沒答復,但是答案我早就明了。我對她的云樹之思,是因為她對我也一樣情深義重啊。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惜蕊走出幻象中的街路,跨過那水波紋一般的隔離帶,古堡陰暗逼仄的景象便出現在她眼前,她看到古堡中的深潭。青龍白虎一向是神獸中的祥獸,戰(zhàn)斗之獸。她曾經在這里目睹過王衡與賀魯的龍虎斗。可是那終究不屬于她本能的范疇,所以她有時候也會不理解為什么在她的生命力會發(fā)生所有這一切。
她感覺很迷失,但有一點卻十分清楚,那就是有塔吉古麗做對比,她發(fā)現她雖從未對不起任何個人,但卻對不起李靜楓。是賀魯派她去用間,她自問未曾對不起賀魯。她有機會殺掉王衡卻沒動手,所以也不能說她對不起王衡。但是她的行為傷害到另一個女人。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面對自己的丈夫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不會產生嫉妒心,但是靜楓不是僅僅由于嫉妒而對惜蕊一直警惕和防范。惜蕊不必與徐氏有什么瓜葛,因為徐氏對王衡的關系雖不能說不是建立在感情之上,但終究只是一種依附的關系。對你一生寄托了全部依賴的一個人,也可以說是一種情感,可是這不是平等的愛戀,不需要心靈上的絕對理解和尊重??墒庆o楓不一樣,所以惜蕊一直在刺激和傷害的只有靜楓。即便如此,到最后靜楓還是求王衡不要殺惜蕊??梢哉f如果沒有靜楓的懇求,王衡不一定能放過惜蕊。
惜蕊不禁流著淚在心里說:靜楓姐姐,我想和你說一聲對不起。由于我的緣故,你和王將軍之間產生很大的隔閡,你一直處在夾縫中,但是你還是求他放過我。我知道你是識大體顧大局的女人。而且我想對你說,我真的很羨慕你。
靜楓在將軍府附近的別院,終日以淚洗面。她剛剛流產不久,王衡又被抓起來關進京兆府的大牢,她的狀態(tài)又變得和她剛生下云昭時差不多。那時她心頭總有無數個想不開,徐姐抱來云昭,她看見孩子沒有云逸長得胖乎,也哭;王衡讓她不用每日去拜見婆婆,她便責備自己生產之后為何變得那么弱,也哭;有時候她抱著云昭,突然有一種想法,想把孩子從窗戶扔出去。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得魂不守舍,就會把云昭抱得更緊。丫鬟看見她將孩子抱得那么緊,有些疑惑,便詢問她,她又會哭??傊谝姴坏酵鹾獾臅r候就一直是這樣一種哭哭啼啼的情形。而一旦見到他,她又忍著不哭出來,不想讓他知道,結果就變得更加絕望。
當時王衡對她也的確關心不夠,她在房間里哭,王衡卻在聽惜蕊撫琴。后來她實在忍受不了自己總是想死的念頭,才會不辭而別,跟子虛師妹一起住在水云觀里。換個環(huán)境,她的心情好多了。要不然她真怕自己會帶著云昭從高處跳下去。
現在她的心情和當時差不了多少。她拿著貔貅變成的玉墜,抽抽搭搭,泣不成聲,眼睛都快哭瞎了。李俊德也住在這別院,見她這樣,便勸道:“妹妹,你本來也是個女士官,說是巾幗英雄也不為過。妹夫不消一個月就能回來,可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他還沒回來,你先哭死了?!?p> 靜楓流著淚著說:“哥哥,我想見李績大人?!?p> 李俊德說:“你一個婦道人家,已經登門拜訪過一次,又怎么好意思再攪擾人家呢?!?p> 靜楓說:“李績大人答應過我,會幫我通融,讓我去見王將軍?!?p> 王衡在京兆府大牢外面已經坐了十天。無論風霜雨雪,他都不能進室內躲避。這日天上彤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他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知道是有人來了。
他往院門口一看,卻不是李績大人,也不是上官儀或褚遂良大人。昨日薛禮將軍還來看望他,可今日第一個來找他的朝臣是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隨身帶著親信海榮。他走到王衡跟前,向他抱拳道:“王將軍,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王衡心想,長孫無忌來做什么?
平日二人并無私交。
他沒有站起來,只是坐在原地,也對長孫無忌施抱拳禮。他說:“謝長孫大人關心?;噬舷轮甲屛以谶@里思過,已經是格外開恩,我并未曾受刑,也談不上委屈?!?p> 長孫無忌說:“呵呵。所謂威而不猛為莊。如果薛禮將軍是將才,那王將軍就是將將才?!?p> 王衡說:“長孫大人過譽了,折煞晚輩。我與薛禮將軍相差甚遠,又怎么能將將?!?p> 長孫無忌說:“王將軍不必過謙。我倒真是希望你是我的門徒?,F在天下志士莫不以歸附老夫門下為榮,但我獨缺王將軍你呀?!?p> 王衡說:“我與長孫大人同朝為官,自認是您的晚輩,不敢冒犯。若有事時也萬不敢得罪。”
長孫無忌說:“老夫乃凌煙閣功臣之首,收王將軍到我門下,也不會丟了你的臉面吧。”
王衡說:“聽說最近將阿史那思摩的兒子放歸西突厥,是您的主意?”
長孫無忌瞇著眼說:“王將軍,最近之事態(tài),你還是小心為妙,不要惹火上身。”
王衡回說:“宦海沉浮,人之常情。希望我與長孫大人能繼續(xù)共事,年老致仕。”
長孫無忌心想,好一個倔強之人,真難對付。便啈了一聲,轉身離去。
海榮甚至還啐了一口。
王衡怒目而視海榮,海榮不禁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