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那一句譏諷式的問話,張小宛柔弱瘦小的身姿緩緩出現(xiàn)在鏡面中。
陳濟也慢慢旋轉(zhuǎn)鏡子,對準自己,他看到,在黯淡的寢殿里,小宛披頭散發(fā),比先前清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眼中更褪去了當年的青澀與怯懦。
“對不起,我盡可能不聯(lián)絡(luò)你,也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标悵曋R中的小宛,努嘴一笑。
小宛哼了一聲,滿目不屑:“哄誰呢?你若不是陷入困境,需用得著我,哪肯俯就找我?”
“你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聰慧過人,料事如神?!标悵I媚似地吹捧著,臉上仍然堆滿笑意。
小宛也噗嗤一聲笑了,但笑得很冷、很刻?。骸澳銘{什么認為我還會幫你?”
“你自然不會幫我,但你會幫你自己?!?p> 聽了這句話,小宛微微仰頭,目光掃過陳濟,陳濟倒是與當年沒有多大變化,劍眉斜飛,薄唇輕抿,棱角分明的長型臉上依舊洋溢著滿滿的自信。
“你應(yīng)該不甘心青燈古佛,了此余生吧?或許我們可以相互成全,改變命運呢?”陳濟的笑容從來談不上真誠,但這兩句話對張小宛卻足夠有誘惑力。
因為自孝宗司昱死后,小宛的生活無比凄苦,確實堪比那些與青燈古佛為伴的出家人……不,她的日子怎么可能比得過出家人?
當時,兩宮太后孟氏、周氏為宮中局勢安定,才沒有繼續(xù)追究孝宗死因,小宛也因此躲過一劫。
可新君即位后,小宛作為先帝所遺嬪妃,而且是一個身無所出、毫無背景的妃子,根本談不上地位,她的芳樂殿漸漸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冷宮,連吃穿用度的供給都越發(fā)艱難,更別提活得體面。
與她同樣受到冷遇的宮妃當然也不在少數(shù),因為孝宗生前妃嬪多、且全部身無所出,但小宛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也極有可能是唯一沒有被寵幸過的一個,如果就這樣熬到孤獨終老,她怎會甘心?
“如果我能有那么一天,我當初答應(yīng)你的事,依然作數(shù)?!标悵σ饕?,又給小宛動搖的思緒加了把火。
小宛并不信任陳濟,只是她已然成為一個被全世界遺忘的人,她沒有更好的選擇。
她再次看了陳濟一眼,終于開了口:“你想要我做什么?”
陳濟又環(huán)視了一遍自己所居的房屋,他還是擔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有人偷聽?
思慮再三,他仍以謹慎為上,他對著鏡中的小宛輕聲說:“看我?!?p> 小宛領(lǐng)略其意,是要她看著他的口形,不發(fā)聲。
于是小宛專注地看著陳濟唇齒挪動,暗暗記下了他交待的每一件事。
不及天亮,小宛便將采苓叫到寢殿中,兩人在屋內(nèi)咕唧了好大一會兒。
在小宛的地位一落千丈后,這幾年,芳樂殿的宮婢太監(jiān)們紛紛各自尋門路去別處安排了差事,肯留下服侍的也只剩采苓一人了。
表面看來,大家都以為采苓是小宛的陪嫁丫鬟,情深義重,所以不離不棄。
實際上,小宛心里明白,這只是因為她們有共同的利益驅(qū)使罷了。
空蕩蕩的芳樂殿,早已淡出宮人們的視線,倒方便她們主仆二人合計事情,不必擔憂隔墻有耳。
小宛知道,宮中陳濟的眼線,絕對不止采苓一人,但除了采苓,小宛并不知還有哪個是陳濟的眼線,因此要做的第一件事,便全部交于采苓了,采苓自去找該找的人、吩咐需做的事。
住在太后宮中的司姚公主,早膳后來到樂游苑摘花,幾個丫鬟都陪同著,一起細賞哪個花兒開得好。
剛摘了沒幾枝,司姚和丫鬟們走著看著,隱約聽見花叢那邊有兩個小太監(jiān)竊竊私語。
一個正說:“如此說來,先帝的死多半與大司馬有關(guān)了?”
另一個也道:“可不是么?也就咱們宮里消息不靈通,整個京城早就傳遍了,都說當今官家是太后和大司馬的私生子!”
丫鬟們都愣住了。
司姚更是大驚失色,朝那個方向厲聲吆喝起來:“在那里胡說八道些什么?”
兩個小太監(jiān)聽得是司姚的聲音,忙從蹲坐的石臺上站起,慌慌張張跑過來跪下,大喊:“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司姚氣呼呼地質(zhì)問:“好大的膽子,誰準你們背后造謠?誹謗官家?”
太監(jiān)辯解道:“奴婢哪敢造謠?實是跟著總管出宮買辦時聽見百姓議論,一時心里好奇,才多聽了幾句。”
另一個太監(jiān)也忙附和:“公主有所不知,民間街頭巷尾到處都在傳說官家身世,奴婢們私下議論,也是在替先皇和官家鳴不平啊?!?p> 司姚聽了,似乎覺得很不對勁:“當真是民間街頭巷尾都在傳此謠言?”
太監(jiān)們都說:“公主到宮外隨便走走便可聽到,奴婢不敢欺瞞?!?p> 司姚頓時感到一陣心慌,也沒什么心思摘花了,忙帶著丫鬟趕回安壽殿,將所聽聞的消息一五一十全都告訴了她的母親太皇太后孟氏。
孟氏得知這些話,也著實吃了一驚,她雖成日深居宮中,可她母家的親眷平時也沒少來請安,竟從不曾提過民間有這等荒謬的傳聞。
司姚向孟氏建議道:“母后,要不……我們換個便服,到宮外走走,聽聽看是不是這樣?”
孟氏搖了搖頭:“不行,我們哪能輕易簡裝上街?萬一遇到刺客,就得不償失了?!?p> 司姚覺得有理,于是更六神無主了。
孟氏靜坐片刻,仔細梳理了司姚帶來的這則消息,有兩個重點:其一是孝宗司昱的死因,一直都是個迷;其二是少年天子司德的身世,有可能不是皇室血脈。
這一瞬,孟氏回憶起諸多往事:當年司昱突然離世,周玉娘殺伐果斷,傳懿旨命大司馬陳熙穩(wěn)住眾臣,而陳熙言聽計從,兩人里應(yīng)外合,在沒有傳位詔書的情況下讓前朝后宮共同認可了大皇子司德即位……
如此有心計的合謀,在后宮摸打滾爬了大半輩子的孟氏居然沒有察覺出來?
“母后,怎么辦呀?大司馬原本就手握兵權(quán),要真的是……那一旦官家親政,天下豈不就改姓陳了?”司姚焦躁的聲音把孟氏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
孟氏定了定神,吩咐身邊的鄭嬤嬤:“去,先把張淑媛給我叫過來,要悄悄的?!?p> 鄭嬤嬤領(lǐng)命。
不多時,張小宛至,依禮向孟氏請安,抬頭見殿內(nèi)門窗緊閉,只有孟氏的幾個心腹婢女、以及司姚公主,一屋子都是神神秘秘的樣子。
廢話不必多說,孟氏就直接問:“今兒個,你必須老實給我交待一下,先帝孝宗,當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宛當然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她必須故作吃驚,雙腿一打顫,就跪了下來,唯唯諾諾地作答:“回……回太皇太后……先帝是……是魘崩……”
孟氏看了鄭嬤嬤一眼,鄭嬤嬤便上前給了小宛一個耳光。
小宛捂住臉,眼淚開始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更做出一副楚楚可憐之像:“臣妾愚昧,不懂……不懂太皇太后的用意……”
鄭嬤嬤又是一個耳光甩到小宛臉上。
小宛委屈極了,她臉上發(fā)燙,不知不覺,兩行眼淚已經(jīng)落下。
孟氏看著小宛,似笑非笑,又一次發(fā)話:“張淑媛,以你的出身、你所做過的事,能活到今日,難道靠得只是運氣?你是裝傻裝習(xí)慣了?還是希望哀家在你腦袋上敲一棍子,把你變成真正的傻子?”
小宛忙伏地磕頭,更加淚如雨下:“太皇太后恕罪,先帝之死確實另有隱情,臣妾……臣妾也不想隱瞞……是周太后逼著臣妾……逼著臣妾謊稱魘崩……臣妾人微言輕……臣妾不得不聽她……畢竟她……她為先帝生下唯一皇子……她遲早都是太后……大司馬又權(quán)傾朝野……臣妾這些年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
說著說著,小宛早已涕淚齊下,哽咽得難以說出囫圇話。
孟氏瞥了小宛一眼,那神情顯然很不耐煩。
司姚很急躁,在一旁催促道:“真是急死人了!你怎么那么啰嗦?一句一頓一把淚的,母后哪有那么多閑工夫跟你耗著?你就直接說皇兄當年到底怎么死的不就行了?”
“啟稟太皇太后,先帝……先帝乃是死于非命,是被周太后和大司馬合謀害死的?!毙⊥鹑耘f帶著哭腔,只是答話稍微利索了些。
孟氏和司姚相視一看,她們此刻對于這個答案當然不會覺得意外。
但孟氏故作出不信的模樣,斥責道:“真是胡扯!整個后宮都知道,先帝那晚留宿芳樂殿,是死在了你的寢宮、你的床榻之上。而周氏居于仙華殿,平日與你素無來往,怎會半夜三更跑到你那里去害先帝?”
小宛又悲悲戚戚哭起來:“臣妾不敢扯謊,只是此事說來話長啊……”
孟氏淡淡道了句:“那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