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的手又漸漸離開了王敬的衣襟,不禁大笑起來。一個已經(jīng)被他拿捏的囚犯,竟然要跟他談條件?
沒等陳濟回應(yīng),王敬就只管講起了他的條件:“第一件,請皇上放江陵王夫婦出城,給他們自由?!?p> “放他們自由?”陳濟冷笑著,滿眼不屑,這個人仗著桃葉,還真是什么條件都敢提。
王敬點點頭,再次強調(diào)了他的要求:“倘若皇上只是答應(yīng)饒他們性命,我是斷然不信的。他們只有離開了建康這個是非之地,擁有自由,才可能真正保命。若非為了女兒,我這趟絕不可能帶桃葉返回京城,我想皇上應(yīng)該很明白。”
旁聽的陳亮見陳濟有猶豫之意,忙躬身諫言:“皇上三思,江陵王如果重獲自由,難保不會卷土重來呀!”
陳濟看了一眼陳亮,默不作聲。
在陳亮提醒之前,陳濟已經(jīng)想到了白夫人,白夫人掌控著那么多財力、兵力,他不可能不忌憚,但找不到這些人在哪,他忌憚也沒用。
他默默想到,如果放司修出城,白夫人豈能不派人接應(yīng)?那說不定倒是個引蛇出洞的好機會。
于是陳濟便對王敬說:“這第一個條件,朕答應(yīng)了?!?p> 陳亮無奈地搖頭嘆氣。
王敬又說:“還請皇上到時候帶臣上城樓,臣要親眼看著他們出城?!?p> 陳濟不禁一笑:“朕倒可以帶你去,可你有「眼」能「看」嗎?”
王敬慢騰騰解釋道:“皇上沒有瞎過,所以不知道,瞎子的耳力比常人強許多,有時也可以代替眼睛?!?p> 這種解釋方式,聽得陳濟很不舒服,“行了行了!講你的第二個條件吧?!?p> “在他們離開之前,臣希望能見一見江陵王,他淪落至此都是因為袒護玉兒,我想當(dāng)面跟他道謝、道歉?!?p> “你不想見女兒,就只見女婿?”陳濟感到很好奇。
“玉兒很倔,我如果和她見面,她一定會刨根問底。一旦得知皇上要處死我,她必然不肯走。所以……還請皇上配合我騙一騙她……讓她有個理由活下去……”王敬的聲音越來越低,淚水也隱隱在眼眶中打轉(zhuǎn)。
旁聽的陳亮似也有些動容,忍不住責(zé)問:“安豐侯對自己的女兒這般慈愛,為何不能推己及人?你可知皇上這個年紀才得一子,失去之后是何等心痛?”
王敬低著頭,沒有說話,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陳濟呆呆站著,也半晌無言。
當(dāng)房內(nèi)一片靜默的時候,氛圍變得很奇怪。
怪異的感覺讓陳濟心里很不舒服,他便打破了這個沉默:“這件事容易,說第三個條件吧?!?p> “最后一件事就是……”王敬眨眨眼睛,強忍住淚水沒有流出,他抬頭,露出懇求之態(tài):“我……我想再見桃葉一面……”
陳濟聽了,很是不悅:“你還想見桃葉?這幾個月你倆天天在一塊,還沒見夠嗎?”
“摯愛之人,哪怕時時刻刻耳鬢廝磨,都嫌不夠……”提起桃葉,王敬一時間有些忘情,不自覺陷入對往事的回味之中。
陳濟卻勃然大怒,一巴掌揮到王敬臉上,扯著嗓子厲聲咆哮:“不許在我面前秀恩愛!”
這突如其來的怒吼,驚得陳亮猛地渾身打了個冷顫,他從未見陳濟如此失態(tài)過。
誰知陳濟尤嫌宣泄不夠,俯身對準王敬的臉,更加吼聲如雷:“我見不得你們好!見——不——得!你懂嗎?”
唾沫星子噴了王敬一臉,他的手慢慢捂住臉頰,那一巴掌真是打得他火辣辣的疼。
陳亮也聽得心砰砰直跳,他覺得他再也不用問「張娘子如今還討不討皇上歡心」了,在這個新君心里,除了桃葉,大約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女人。
“皇上……”陳亮不得不提醒般地喚了一聲,他覺得陳濟這頓發(fā)火太過于忘情,莫要說守門侍衛(wèi),恐怕隔壁宮室都聽得到了。
聽見這個稱呼,陳濟突然想起自己現(xiàn)在是一國之君,方才的行為實在與國君的氣度不匹配。
他這才直立起身子,稍稍克制了怒氣,卻吩咐陳亮:“交待下去,從現(xiàn)在開始,所有延明殿軟禁之人,不準再送飯?!?p> 陳亮領(lǐng)命。
王敬陡然一驚。
“臣……臣都是為皇上考慮……只有臣親手把休書交給桃葉,她……她才能死心……”王敬的語氣突然變得唯唯諾諾,并聲音顫抖著,他的臉好似已經(jīng)微微腫起。
看到一向自命清高的大才子第一次流露出諂媚之態(tài),陳濟有點想笑。
“如果……如果是別人把休書給桃葉……她一定會質(zhì)疑休書的真假……或者認為臣是被脅迫……唯有臣親手給她,決絕而無情……她對臣失望了,皇上才有希望……臣真的是為皇上考慮……”王敬勉強堆出一絲笑意,來襯托自己的虔誠。
“朕知道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不過……朕就喜歡你這樣說話?!标悵靡庵缬谘员恚讲诺呐鸫丝滩潘懵晕⒕徑?。
王敬的眼淚驟然滑落,他真討厭這樣的自己,先前只是身體站不起來,如今他自覺連靈魂也站不起來了。
“你的第三個條件,朕需要考慮一下,明天再給你答復(fù)?!?p> 言罷,陳濟帶著陳亮走出了房間,命侍衛(wèi)仍把門鎖上。
離開延明殿,陳濟又悄悄與陳亮說明自己同意釋放司修的用意,為免夜長夢多,明日就放司修和王玉出城。
于是陳亮連夜安排暗衛(wèi),在城內(nèi)外各處盯梢,以防接應(yīng)司修的人突然出現(xiàn)。
此夜,陳濟幾乎徹夜難眠。
登上了這個位置,他好像并不快樂,需要他去解決的內(nèi)憂外患實在太多了。
成婚以來,他每晚都是與司蓉同住的,今夜沒有回譙郡公府,司蓉必然奇怪。
齊國變成了陳國,這樣的驚天大事,即便司蓉再怎么病重,也一定會很快知道。
他又思索著王敬的第三個條件,他不得不承認,王敬有一句話是極對的,只有讓桃葉對王敬失望,他才有希望。
就算是做了一國之君,他也不可能違背桃葉的意愿強娶。
次日晨起后,陳濟帶著馬達,又一次來到延明殿,讓侍衛(wèi)打開王敬的房門。
門開后,陳濟正要進去,不想一大股臭味迎面而來,熏得陳濟連連后退。
只看了王敬一眼,陳濟很快識別出來那臭味的來源,隨口責(zé)備道:“屋里不是有官房嗎?你怎么搞的?”
王敬依舊坐在輪椅上,輪椅也還停在昨日那個位置,他低著頭,羞得滿面通紅,“皇上恕罪……臣……看不到官房在哪……也沒有能力到處去找……”
作為一個健全的人,陳濟確實很容易忽略王敬已經(jīng)瞎了、殘了這件事,也就沒想到不方便的問題。
“算了算了,朕不進去了,你們給他換一身衣服,直接送上馬車吧?!标悵孀”亲樱愿懒耸亻T侍衛(wèi),就趕緊遠離這扇門。
陳濟往外走了幾步,又交待馬達:“朕帶江陵王夫婦先行,你隨后送他到陵陽門?!?p> 馬達領(lǐng)命,陳濟便出去了。
兩名侍衛(wèi)奉命替王敬更衣,一進屋門,也趕緊捏住了鼻子。
“你可真能腌臜人!”一個侍衛(wèi)沖著王敬抱騷了一句。
王敬沒有吭聲,他知道,世上沒人愿意承受這種味道,更沒有人愿意做這樣的活計。
另一個侍衛(wèi)拿來干凈衣服,也是板著臉的,“這……這要怎么弄???”
兩個沒有經(jīng)驗的人,又沒有耐性,都是簡單粗暴,折騰得王敬渾身到處都疼,但他只能咬牙忍著。
即便如此,一脫一穿,也把兩個侍衛(wèi)累得滿頭大汗,一個不小心,侍衛(wèi)把穢物沾到了手上,頓時惡心又生氣,一腳踹了王敬的腿,“這種廢物,你還活著干啥?”
王敬本是靠著后背的,這么一踹,輪椅直接被踹倒了,王敬也隨之一起摔了下去,他的頭撞到了桌子腿上。
外面,馬達聽見了輪椅摔倒的聲音,忙走進來看,只見王敬的衣服只穿了一半,卻滾到地上、額頭發(fā)紅,而兩侍衛(wèi)正拿別的衣物擦手。
“你們在干什么?”
被馬達質(zhì)問,兩名侍衛(wèi)都不敢吭聲,但那嫌棄的目光卻很明顯。
王敬也聽到了馬達的聲音,不禁流下了難堪的眼淚,昨晚已被抽了傲骨,今朝果然連尊嚴都蕩然無存了。
看到一個七尺男兒在這種情況下流淚,馬達感到一陣心酸,于是斥責(zé)了兩侍衛(wèi):“至于如此嗎?難道你們就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會生病嗎?你們就不怕病了之后被人虐待嗎?”
兩侍衛(wèi)低下了頭。
“都出去!”
兩侍衛(wèi)趕緊行禮告退。
馬達親自將王敬背到床上,他先用換下的舊衣服為王敬大概擦了身體,然后一點一點慢慢翻動王敬,將衣服穿好,最后擦干凈了輪椅,將王敬重新背回輪椅上,又稍微替王敬梳理了頭發(fā)。
整個過程中,王敬一直沉默不言,馬達也就沒有說話。
直到王敬的儀容重新變得體面,馬達才開了口:“真的是你害死了那個孩子嗎?”
王敬固是沉默,他不知該怎么回答。
馬達又說:“我今日特意請旨來延明殿,就是為了有機會當(dāng)面問你這個問題?!?p> 王敬微微一笑,他與馬達并不熟,唯一記得的事,也就是在永昌時,得知司蓉曾對馬達有意。
“我先前打聽過,江陵王夫婦去探望孩子那天,你早已離開京城,哪有機會做手腳?你分明是特意返京來替女兒頂罪的。”馬達按照自己的思維推測著。
出于感激之情,王敬總得有所回應(yīng):“兇手是誰,重要嗎?”
“兇手是誰,怎么會不重要?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那天有機會接觸孩子的,除了公主的貼身丫鬟,就只有你的女兒……而公主的丫鬟,實在沒有理由做這樣的事!每個人都應(yīng)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你不應(yīng)該替她頂罪!”提到此事,馬達明顯帶著激動的情緒,那種悲憤之感,可比陳濟強烈得多。
王敬有些意外,他沒想到,作為陳濟多年來最忠實的親信,馬達竟然如此善良而單純。
他再次微微一笑:“你最好一輩子都不要知道兇手是誰,那便是我對你今日施以援手的最好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