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

　　我再一次在這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醒過來，啊，真倒霉。我實在是太累了，能夠燃燒七個鐘頭的油燈都燃盡了，門外會客廳的爐火也熄滅了，可真是把我累垮了。也許您應該聽聽我如此失態(tài)的原因。

　　如您所見，我是這座古堡的管家，說是管家，我手底下卻連一個仆人都沒有，我就是我自己的仆人，這不禁令人感嘆世事無常。好像是…就在40年前吧?還是30年，太久遠了，我的腦袋也有點糊涂了。就是許多年以前，我的家族，遠近聞名的紳士之家，令人們仰慕非常的薩沙·戴蒙斯家族，是整個王國里歷史最綿長的河流，是那顆最閃耀的北極星。還記得有一次新國王登基，他登基后第一個感謝的是我的叔父：雷巴爾科·薩沙·戴蒙斯，然后才是那個昏庸無能的老國王。這在當時可是家族內的一件美談，我的家族發(fā)展的十分興旺，不消多時，莊園就住滿了人，正當我們?yōu)橥恋氐氖虑榘l(fā)愁時，我的堂舅，一個精神病，一個神志不清者，給我們寄來了一封信，堂舅人是瘋的，可這封信卻是條理清晰，大意就是：在他的名下，有一座上上代族長留下來的古堡，現在正在荒廢著，我們的族人可以搬到那去住，只是有一件事，住進去之前，要找來全國的牧師來給這座古堡驅靈。因為古堡內有一個十分邪惡的魔鬼，這魔鬼的力量無可名狀的強大，他親身體會過：在我的堂舅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居住在那個古堡里——啊，您知道的，總有人說剛出生的嬰兒有著最純潔的眼睛，能看到許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我的堂舅，在他滿月的時候，在宴會上，他看到了那個惡魔，而后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倒地不起，再醒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瘋子。沒錯，他從小瘋到老——堂舅被魔鬼附身這套說辭我一直不信，我覺得他發(fā)瘋純粹是因為家族的某種遺傳病，這想法我沒敢說，說了我可就被除名了，反正老一輩是這么說的，我也只好附和。送信來的仆人說，他從沒有看到老爺那么清醒地寫下那封信，可是信一寫完，您猜怎么著？他又瘋啦！我們對此一笑置之，但家族的人口問題總算有了解決辦法。于是，家族分出來一部分，準備搬到那個古堡去住，我就是從那時候常住在這的，那時候我們翻過了一座山坡，終于看清古堡時，我們都驚訝極了，老天！這古堡用來給人住簡直太奢侈了，這應該是巨人的王庭吧！別說我們這一小支，就是整個家族都搬過來，恐怕也只能填滿五分之一，有一刻，我都認為這是神的著作。我們高高興興地住了進去，還給主族寫了信，建議他們也搬過來，只是要帶足掃除工具，這里實在是太大了！之前還荒廢了許多時日，我是說，這樣一座古堡，只要荒廢一天，就得大掃除一周。當時的族長正是我的叔父，他收到信之后，略加思考就決定舉族搬遷，他紳士的外表下有一個充滿著野心的靈魂，固守祖業(yè)可不是他的作風，他更喜歡換一個地方，開創(chuàng)新的事業(yè)，在新天地彰顯家族的榮光。全族入住，沒有一個人想著那個瘋子的一本正經的告誡，倒是有不少牧師前來祝賀，反正在宴會上我沒看到那個瘋子的身影。

　　我的信仰就是從這時開始改變的，我向來不信神，可是在這古堡里的居住情況讓我動了心思，最開始的幾天，我總是在睡覺時做噩夢，夢得很深，我常常夜半坐噩夢，卻在凌晨醒過來，這一晚上我確實睡了一覺，可又相當于沒睡。戴蒙斯家族的血告訴我，我不過是水土不服，剛剛住進來，遠離故土，又忙活了幾天，難免有些身體不適，再過十天半月，準能有所緩解，我也是這么認為的，看著晚宴中族人們開心的笑臉，我也跟他們高興?？墒聦嵅⒎侨绱?，隨著時間推移，噩夢越來越詭異，無可名狀的詭異，最令我害怕的是，我做的噩夢都是那一個噩夢，我是說，我總是夢到同一個場景，同一個地方，同一個事情，后一次的噩夢永遠都比前一次的噩夢做的清晰，可我還是難以窺其全貌，在夢里，我會從一個黑暗的房間里醒過來，渾身無力，摸索著打開房門，會出現一個類似于會客廳的房間，哦，在那個房間里，我的天哪，污穢，邪惡的惡魔遍地都是，有的張開了殘缺的蝙蝠的翅膀在屋頂亂飛，有的半蹲在長桌的桌面上，有的踩著血紅色的毯子相互追逐，撕咬，如果您想知道地獄是什么樣子的話，您就應該到這個噩夢里來看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呃，稍等，我的后背有點癢，該死的，越撓越癢了，嘖…啊，好了，這下舒服多了，我說到哪了？哦對，在那個地獄里，我就站在一旁看著那混亂的景象，我無法移動，要是能動的話，我一定會跑回那個小黑屋的，我就那么看著，不知多長時間，總會有一個惡魔，它會突然回頭看著我，每一天的噩夢里，最后都是它，都是這只惡魔回頭看向我，我就被迫和它互相注視，就在我快要看清它的臉的時候，我就會一身冷汗的從床上驚醒，此時已是黎明。事情是從那天開始嚴重的，那個凌晨，我再次從熟悉到詭異的噩夢中醒過來，正大口喘著氣，突然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天空，我從未聽過有一個人可以發(fā)出那么鉆心剜骨的慘叫，等人們感到時，只看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體，他自殺了，用一把水果刀，刀尖在他心臟處留下了四五處傷口，凌晨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的和諧感，還在噴出血沫的心臟讓我們難以想象他生前經歷了什么，或者說，他剛剛經歷了什么。

　　他是我的叔父。

　　自從我的叔父自殺起，我的家族就明顯的衰落下去，我的家族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天災人禍，大洪水，森林大火，要命的傳染病，王國間的戰(zhàn)爭…每一樣都是百年不遇，卻又偏偏讓我們給遇上，每一個災難都帶走了大批族人，他們都——嘶，不好意思，我的腦袋又開始癢了，哎呀，這比后背還要癢，請忽略我現在這么粗魯的舉動，實在是癢得叫人受不了，總之，就是這樣，我的家族由于種種原因，在短短幾年里急速衰落，衰敗得不成樣子，就在那一天，教會的升裁所下屬法院正式通知，整個戴蒙斯家族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唯一還保留著的家產就是這個古堡，所以我才感嘆世事無常啊…我迫于生計，只能賣掉或出租這個古堡，多虧有一個富商，看我可憐，之前又受過我家族的幫助，為了還人情，買下了這個古堡，還讓我做了管家，實際上，這古堡還是我說了算，這個富商，我的主人，他只在外出游玩，運送貨物的時候才來這里歇歇腳，至于仆人，得了吧，那時舊時光的事了，現在誰還愿意在這個破敗的古堡里伺候人呢。哦！瞧我這記性！我可真是老糊涂了，我的主人給我寫過信，說過他今天要來這住的！我竟然忘得這么徹底……沒錯，您猜對了，我剛剛打掃晚一個塔樓，現在可不如往日，我一個人想打掃干凈整個古堡，得不吃不喝一口氣干上個三四年，這可把我給累壞了，要不我怎會睡得這樣死，又忘了去接主人這頭等大事呢！

　　秋天的夜晚，風帶著陣陣涼意，吹在我的身上，感覺癢癢的，這身衣服可能有點小了，磨的我的尾椎骨生疼，是我的狀態(tài)還沒調整過來吧，這可不行，得加快腳步了，我的主人一定等著急了吧，嗯，鞋也有點擠腳了……我的主人一般會在一個高級沙龍會所等著我，圓月高掛在天上，照亮了山谷里一片片金黃的麥浪，我是三步并作兩步，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我先透過門上的玻璃向里面瞅了瞅，并沒有看到我的主人，這可怪了，難道是他晚了？我不可能錯過他，來的路上我用心盯著呢，沒辦法，我只好進去問問了。門內是一個新世界，各種各樣的色彩，地面是酒紅色的大理石，格紋拼花中點綴的祖母綠寶石，墻壁上貼的是孔雀的尾羽，吊燈所用的水晶里摻入了金粉，把燈光調的接近于陽光了，那些貴婦人眨著玳瑁色的眼睛，淡金色或紅褐色的頭發(fā)梳成了麻花辮，有的披散在香肩，大禮裙鑲嵌著毛茸茸的白邊，正依偎在男人們的懷里說著悄悄話呢。說實在的，我不怎么想來這種地方，最初的文學沙龍早就變了質，現在的沙龍，不過是情欲的游戲罷了。我出聲打斷了這場游戲：“不好意思，各位紳士小姐，不知道你們是否看到過我家主人，別是我………”突然，人群四處逃竄，男人女人們好像看見了貓的小鼠，一個一個的都發(fā)出了尖叫，驚恐的大叫，發(fā)了瘋的跑，只要看到出口就一溜煙似的往外竄，卻沒有一個人從正門走，是我擋道了？他們慌不擇路？我不禁開始納悶，什么情況使得他們這樣驚恐，我自認為我的問話沒什么不妥，況且我還行了禮，標準的紳士禮節(jié)，家族的教養(yǎng)還刻在我的骨子里，于是我走進了屋子，四處瞧著，想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在一個角落里，我找到了答案。

　　那個角落里有一個人，他可能是想參加假面舞會走錯了地方了吧，這個人穿著一身惡魔的皮囊，如此的逼真，青面獠牙，令人作嘔，看上一眼，你的心都會漏跳半拍，有意思的是他在惡魔的皮囊外又穿著一件黑色燕尾服和長褲，這就顯得不倫不類了，光滑的黑皮鞋被惡魔的腳掌撐壞，露出了骯臟的指甲，燕尾服也壞了，因為他背后有兩只發(fā)育不完全的蝙蝠的肉翅，身后有一條尾巴晃來晃去，不用說，褲子也破了個大洞，頭頂那兩根山羊的彎曲的尖角倒是像真的一樣。這生動的表現出一個想偽裝成人類的惡魔是個什么形象。除了一點新奇，我更多的是憤怒，就因為這個滑稽的人穿著滑稽的可怖的面具和偽裝，把人們都嚇跑了，我的事情全被搞砸了，這下我還去哪里找人問話呢？

　　更令人生氣的是他現在搖頭晃腦的樣子，真令人反感?！拔艺f，小子，嗨，雜種，你把人們都嚇跑了，還讓我去哪找我的主人呢？”“嗨！沒聽到嗎？你至少應該道個歉！”“你膽敢對我指手畫腳？別模仿我的動作！快從這該死的皮囊里出來，給我認錯！”“怎么不說話？難道沒有人教過你最基本的禮儀嗎？”我實在是氣急了，這婊子養(yǎng)的就知道模仿我的動作，模仿我的嘴型卻一點聲不出，這感覺就像是狗扔出了骨頭，而飛奔過去撿骨頭的是你自己。他實在是太懂得如何讓人生氣了。我再顧不得什么紳士禮儀這些規(guī)矩條款了，我掄起了右臂，對著那個丑惡的蛤蟆似的惡魔的臉龐就是一拳，我才不管這下能不能透過層層皮囊打在他臉上，我就是要這么做！

　　……

　　我再次從古堡內那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醒過來，我又做了那個噩夢，夢里還是有那么多惡魔，可它們都換上了人的面孔，我的叔父，我的堂舅，我的朋友…這回它們都回頭看向我，發(fā)出瘆人的獰笑，在我耳中卻如此的動聽，它們那是在歡迎我，我沒有主人，從來就沒有過。如今我再次融入到我的家族里，戴蒙斯家族從來都不曾離開。我的堂舅是對的，古堡里確實有惡魔。那個不止一次在我熟悉的噩夢里回頭看向我的惡魔，我差點就要看清它的模樣了。

　　這次醒來之后，我低下頭摩挲著右手背上的傷痕，心里想：這回我可算看清你了啊……那天的酒館里沒有什么缺乏教養(yǎng)的小丑，從來都不是誰套在了面具和偽裝之下想要嚇人玩，那只是一個堅硬的，易碎的，夢幻的東西，那是一面落地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