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瓊臺時,青玉道長正在云海邊打坐。
高聳的石階一路通向瓊臺,泛著青紫的冷光,與陰沉的天空相互映襯,營造出一種清雅、肅穆、神圣的氛圍。青玉道長就坐在這仙風(fēng)道骨的云海旁邊,仿佛與這片山水融為一體,散發(fā)著一種與天地融合的仙風(fēng)道骨之姿。
無怪乎昔日景楓那位二哥喜歡長居此地,此處確有不同于他處的靈氣,或可有云霧繚繞、瀕臨仙境之感。
此時,青玉道長身著一襲靛藍色的道服,頭頂發(fā)髻高挽,面容清雅而沉靜,雙眸中透露出超脫世俗的淡然。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和一個和尚呆在一處。這和尚我似乎在哪里見過,眼熟得緊,略略看去身著樸素的僧袍,雙手合十,低眉垂目,神情莊重而虔誠。
正琢磨著會是誰,亦步亦趨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明音寺的住持慧明法師。
我驚訝道:“這位法師,涑蘭帶我見過你?!?p> 那位大師看見我來了,似乎并不意外,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施主,我們又見面了?!?p> 看來,他也記得我。
只不過,此時的我除了好奇他為何在此處外,并無興趣與這大和尚敘舊。唯一想到的一件事,便是他認識涑蘭。
遂同青玉道長問過好后,我忙問大師道:“涑蘭去了何處?”
他給我打了個啞謎,“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p> 這話噎得我無言以對,只能繼續(xù)追問道:“你怎的會在此處?可是因為最近發(fā)生的那些事情而來?”否則他為何在這個時候上武當山,又和青玉道長在一處?
且在昔日,這位大師究竟有何秘密,以至于讓涑蘭特意帶我去相見?
當初那副欲言又止,神秘莫測的模樣,讓我覺得他和涑蘭瞞了我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慧明法師顯然看出了我的別扭。不由得笑了,竟搖搖頭道:“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貧僧今日來此,只是來贖罪的?!?p> “贖罪?”
這次不僅是我,連白景楓都愣住了。
唯有青玉道長作壁上觀,并不顯得意外。如此看來,他竟是知情人。
慧明法師似乎絲毫不在意我們的吃驚和錯愕,竟然自顧自說道:“昔日,他特地帶你來見我,我還不明緣由,如今知曉了姑娘的身份,方知我錯過了什么。”
我再一次愣住,這……
腦子里飛快地閃出各種可能性,難道他也是隱藏在江湖中的加蘭族的后人,是我什么舅舅,舅公之類的?
不至于吧?
山風(fēng)吹動慧明法師那件已洗得發(fā)白的僧袍,松濤陣陣,他站古松下,一副淡定安詳之姿。
見我詫異打量他,慧明法師竟嘆息一聲,幽幽說道:“姑娘有所不知,十多年前,貧僧還未出家,曾以劍客之名行走江湖。那時候,我叫無痕?!?p> 我恍惚想起,紅芙姐姐曾對我說起過這個名字。
劍過無痕,一招斃命,劍客無痕的名號在十多年前的江湖中,可謂是響徹大江南北。
山風(fēng)愈發(fā)猛烈,吹得幾人的衣袂獵獵作響。我看著眼前的慧明法師,心中五味雜陳。他這樣的殺手,竟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甚至一出家就是十年之久,如今還成為了明音寺的住持……
這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為何又要特地說與我聽?
我和白景楓皆是奇怪地對視了一眼,心里一團團迷霧登時升起并越聚越大。
直到聽他突然提起一樁舊事……
“十幾年前的武當大火,姑娘可知道?”他的目光已然看向了我。
我瞳孔迅速收縮,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升起。
他嘆息一聲,與青玉道長相視一眼后,躬身行禮,竟是對我作出了請罪的姿態(tài)。
“大師這是為何?”我受到了驚訝,連忙要去扶他,卻被青玉道長攔住。
“你且聽他把話說完吧?!鼻嘤竦篱L淡淡說道。
我愣住,腦子里一下子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種可能,卻只能僵硬著身子,點了點頭。
慧明法師見我愿意詳細傾聽,竟好似松了口氣,仿佛實現(xiàn)了某種畢生夙愿一般。然后,他用娓娓道來的語調(diào),告訴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人秘密。
“前些時日,有御景山莊的人趁亂放出風(fēng)聲,說昔日武當山大火死傷慘重,乃是白連城白莊主十幾年前所為。白莊主雖說殺人無數(shù),罪孽深重,這樁事卻是冤枉了他?!?p> “何以見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略略發(fā)抖。
“因為……十幾年前武當山的那場大火,是貧僧放的。亦是貧僧,害死了當初眾多武林同道,逼死了你的父母?!?p> 我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
而把我驚得如此失態(tài)之人,卻在說起這樁舊事時,平靜得叫人看不出半點端倪。他用一種早已置身死于肚外的態(tài)度向我表示懺悔,“我出家為僧便是為了贖罪,卻不知昔日的那場恩怨,竟又惹出了江湖上的另一場浩劫……實在是罪過,罪過?!?p> “若非昔日那樁事,許施主的一雙兒女不至于無父無母,你的兄長也不至于仇恨至今。如今真相已然大白,要殺要剮,貧僧皆悉聽尊便?!彼痪渚涞莱霎敵醯恼嫦?,旋即將生殺予奪的權(quán)利交給了我——此時他心目中最大的受害者。
“你當真以為我們不敢殺你!”景楓比我更早一步動手,直接將劍抵在了大師脖子上。
這樁事,的確在昔日御景山莊四面楚歌的時候,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但我懷疑,這個放出風(fēng)聲的所謂御景山莊知情人,多半是景楓的那位二哥暗中安排……
只是景楓心中至今不愿意相信罷了!
因此景楓有氣,我完全可以理解。另一方面,他或許也為我因此所受的苦感到憤怒。
這一劍,為他,也為我!
慧明大師自然對他的心思了然于胸,即便被劍抵在脖子上,卻依然紋絲不動,閉上了眼睛。
他是真的打算用命來償還!
“景楓!”我連忙拉住他,勸阻道:“事已至此,殺了他死去的人不會起死回生,御景山莊遭遇的劫難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何至于怪罪到他的頭上?!?p> 青玉道長搖頭,“昔日種種,我并不知情,待一切結(jié)束了,方知我那徒兒竟已死去。”
他看向我,長長嘆息一聲:“當初只留下你兄長和你,貧道終究不方便帶著女嬰,便著人將你送去武當山下的農(nóng)戶人家。你兄長已是懂事的孩童,親眼見證了雙親的死亡,恐怕會心有執(zhí)念。我想著將他帶在身邊,教他修行明心,卻未知……他竟然還是放不下昔日的仇恨?!?p> 我搖頭否認。青玉道長對此事的處理并無任何不妥之處,是我和哥哥命運不堪,遇到了這等的出生和悲苦的安排。唯一可以怪罪的人,或便是眼前這前來請罪之人?
然而,他若不是今日主動說出,我又如何得以知道這個隱藏多年的真相呢?
我伸手將慧明大師扶起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你陷害我的父母,武林眾人逼死我的父母。此后,哥哥苦心孤詣,以御景山莊為靶子,設(shè)計中原武林互相殘殺以報雙親之仇。誰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有人在背后布局引朝廷出場,明若宮舊部反撲,西涼閣瞬間四面楚歌,與哥哥聯(lián)手對付御景山莊的白莫寅,更是利用完哥哥后命花瑤殺死了哥哥!可花瑤說,這是朝廷的意思,朝廷不會讓哥哥活下來……”
我苦笑一聲:“若是要報仇,我究竟得找多少人?是去殺了花瑤?白莫寅?或者遠在西域的豆嵐?還是整個中原武林,甚至整個朝廷?”
我看向白景楓,他的眼中仍有痛楚,最愛的二哥,竟如此恨自己的家族,對親生父親和手足兄弟毫不留情。
這樁事,他恐怕數(shù)年都難以釋懷。
我閉了閉眼,慢慢說道:“可是,我與白莫寅同樣是加蘭族人,昔日加蘭族的滅族之仇,是不是又該找上御景山莊呢?”
景楓握住了我的手,啞聲道:“茉兒?!?p> 我回握住他,眼角微微彎起,“可是如今,我最在乎的人,卻是御景山莊唯一的少主。今從往后,我會和他一起護衛(wèi)御景山莊重新振作起來,匡扶正義,贖清昔日的罪孽。”
當我和白景楓離開的時候,身后的二人卻看著我們漸漸走遠的背影,遲遲不曾離去。
在那個夕陽午后,一僧一道相對立于武當山巔,靜看云卷云舒,浩渺煙波。遠處的山巒層層疊疊,云霧繚繞,宛如仙境。
山林間,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更增添了一份空靈與靜謐。微風(fēng)拂過,道人的衣袂輕輕飄動,和尚的僧袍也隨風(fēng)搖曳,仿佛他們隨時都會乘風(fēng)而去,歸于那無盡的蒼穹。
僧人雙手合十,閉目念起了佛經(jīng),似是在為離去的二人祈福。
唯有那道長一甩浮塵,望向遠處,傳來一聲悠悠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