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
第三十七章
大株永豐三年六月,兵馬大元帥吳廣勝與滕州反賊交戰(zhàn)與浣州一月有余,終不敵滕州。吳廣勝受滕州世子慕容涵琚以巧謀相誘,率主力出城,路遇滕州將領(lǐng)李玉虎所設(shè)伏兵,大敗。元帥吳廣勝被斬于亂軍之中,尸骨難尋,中軍主力近兩萬人盡數(shù)被殲。副將林奕率一千精銳拼死突圍,逃入浣州,無奈重傷不愈,與當晚死于軍帳。副將張山率眾棄浣州,連夜退至棉城,次日,浣州城破,余部即傷兵兩萬余人,與浣州百姓一萬余人皆受滕州屠戮,生還者百不足一。
月末,滕州率眾包圍棉城,棉城如孤島獨立,音信不通,告急。
滕州世子慕容涵琚詭詐,假冒吳廣勝之書信照常送于平都,朝野上下竟無一人起疑。
六月廿七,棉城破,屠城,棉城百姓及殘兵萬余人無一生還。
大株永豐三年七月初六,滕州慕容氏部將李玉虎率滕州大軍兩萬五千余人,由山陰小道抄**都,于東、西、南三面包圍都城。
時大株慈惠太后吳氏于宮中設(shè)立賞花宴,盡邀平都宗室望族未婚男女入宮相與宴飲,共計十日。至滕州大軍兵臨城下,永豐帝楊元構(gòu)始悟。
七月初七,慈惠太后與永豐帝攜齊王元棟及眾寵妃于內(nèi)宮偏門出宮,自北門出逃北上。時永豐帝隨侍內(nèi)侍兩千余人,近衛(wèi)一千人,行至北門,見兵部尚書莊誠,永豐帝感慨其忠心于國,鞠躬盡瘁,又憐平都無辜百姓,留近衛(wèi)一千人聽從莊誠指揮,以備不時之需。
同日午時,平都閑散流民萬余人不滿永豐帝棄宮出逃,于城南如意巷舉義,頃刻攻至南門。平都守軍不敵城門內(nèi)外兩面夾擊,腹背受敵,申時,南門破。
滕州叛軍攻入南門,勢如破竹,未幾,皇宮告急。
慶侯乃大株宗室,名元機,為大株平治帝庶出長子。宮破之日,慶侯挺身而出,只身統(tǒng)領(lǐng)近衛(wèi)一千人,于宮門堵截遭遇滕州副將孫立忠。孫氏世代效忠慕容世家,驍勇著稱,慶侯身先士卒,率眾死守宮門,兩向相持,孫氏久攻不下。李玉虎震怒,親點精兵五千,直入宮門。時近衛(wèi)僅余三百余人,彈盡援絕,慶侯挺槍而出,率余部與李玉虎近身肉搏,斬殺數(shù)十人,力竭,與孫立忠對陣,兩敗俱傷,慶侯終斬殺孫氏,后力竭而亡。孫氏至死未進宮門一步。
此次宮變,正值賞花盛宴,是以,史稱“百花之變”。
?。妒酚洝ぶ曛尽?p> 太極殿近衛(wèi)一千人,是父皇親自征選、訓(xùn)練的精銳,可以以一當十,忠誠無二。但是就是這樣一支隊伍,卻在那場戰(zhàn)亂中全軍覆沒,同時死去的,還有我的大哥楊元機,大株慶侯。
很多年之后,我還是無法將那一日的種種想個清楚明白。記憶里,只剩下宮人驚慌逃竄的背影,太監(jiān)和宮女絕望的呼叫,仿佛一個我做過很多次的噩夢,四周都是分辨不清的雜亂聲響,纏綿在耳畔,伴著一張張驚恐和無助的臉,煙霧一樣的在周身喧騰,糾纏不清。
滕州大軍攻入皇宮的消息不脛而走,頃刻之間就傳遍了整個宮廷。大大小小的宮女太監(jiān)張皇失措,四散奔逃,哭聲、喊聲,響成一片。地上到處都是破碎的瓷片、木屑,平日里躺在珍寶閣上接受無數(shù)艷羨目光的珍寶,就這樣隨著滕州的軍隊進城的腳步聲碎成一片,即使最巧手的工匠也無法再將這些珍寶恢復(fù)原狀。
大株,也像這些碎片一樣,碎了。
滕州反賊,收留大株被廢公主謹妍,借謹妍之口公開指責永豐帝昏庸無能,任由吳氏外戚專權(quán),混亂朝綱,大舉反旗,擁兵自立。永豐帝派軍征討,大敗,十萬大軍盡數(shù)被誅,任由滕州大軍由浣州、棉城直逼平都,不費吹灰之力攻入皇城,而永豐帝毫無辦法,只能帶太后與幼弟出逃。至此,大株的威嚴已經(jīng)消失殆盡。
作為親歷了這一切的固儀公主,我所見到的,只剩下混亂。
當謹華公主把滕州大軍即刻便會攻入皇宮的消息告訴宴會上的公子淑女,并且要求他們保持鎮(zhèn)定,盡快趕到奉先殿等候慶侯指明出宮密道的時候,這些平日里衣冠楚楚,風姿優(yōu)雅的紈绔子弟們一下子就慌了手腳,哭喊的,驚叫的,茫然的,不必他們的奴才好多少。
大哥早已看清這些貴族公子小姐的真面目,推測他們定會做出如此表現(xiàn),特意囑咐我找個利落人,務(wù)必照看好了,不要讓場面失控。
劉桂作為太監(jiān)總管,已經(jīng)跟著永豐帝出逃了,能找誰呢?
我思索了好一陣,突然想起了當年我去奉先殿見父皇時,路上攔住我的那個太監(jiān),全順。
當年,我因謹妍的婚事困擾,又不能理解父皇的一番苦心,假扮宮女去奉先殿,本是想和劉福接頭,卻在路上被巡邏的太監(jiān)攔住,我謊稱有好姐妹被罰禁閉,那太監(jiān)心善,連銀子都沒有要我的。
后來,我就囑咐惠英特意留意了這個小太監(jiān),并且使了些手段將他調(diào)到身邊,就是看中了他又一顆難得的悲憫之心,定然能夠忠心于主子。這兩年以來,全順在英瓊殿處處盡心盡力,我和惠英都看在眼里,對他的能力很是欣賞,早已把他當了半個自己人。這次的賞花宴,我也交給他不少事情,還特意從劉桂那里撥了二十個伶俐的太監(jiān)聽候他的調(diào)遣。
于是我立刻命令全順帶著他手底下的二十個太監(jiān),即刻趕到謹華公主身邊聽候差遣,務(wù)必助謹華公主如約將宮內(nèi)有品級的宮人和受邀入宮的賓客集結(jié)在奉先殿外,等候指示。
謹華公主不愧是當家長公主,在全順的幫助下,很順利的將那些嬌弱的公子小姐和宮里一應(yīng)宮人帶到了奉先殿。等我和惠英帶著嬌喘微微的鐘瑩玉趕到奉先殿的時候,謹華已經(jīng)命眾人收整好了一切,而他們也在謹華的安撫下鎮(zhèn)定了不少,但是突遭變故,還是免不了有些呆滯,不過這最好不過。
“謹華姐姐,形勢危急,大哥讓我代他為你們指路?!蔽腋皆谥斎A的耳邊,悄聲低語。
“大哥他……”
“大哥自有打算,姐姐不必擔憂?!蔽也荒芟蛑斎A解釋元機帶領(lǐng)近衛(wèi)獨守宮門的事情,只能回避,“姐姐,這邊。”我說著,就引著謹華走向密道的方向。
謹華點點頭,示意全順帶好其他人,跟上我們。
我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按照父皇當年演示給我的那樣,將幔帳之后的靈牌拿掉,打開了密道的入口。身后眾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但是我全然沒有顧及他們,接過惠英遞過來的火炬率先進入了密道,惠英也緊隨其后。謹華回過神來,帶著全順招呼眾人跟著走了進來。
我要快。
現(xiàn)在的每一刻,都是元機用生命做防線換來的,我沒有權(quán)利耽誤,哪怕一瞬間,都會是對元機的褻瀆。
密道在地下蜿蜒逶迤,從皇宮一直到達城北的莊府,可以說是橫跨了大半個平都城。因為是地下,很黑,只有我手中的火把,發(fā)出一點輕微的光亮,但是我們都很安靜,道路很長,我們越走越清醒,越鎮(zhèn)定,也就越發(fā)加快了腳步。在進入密道之前,我身后的人可能是生于權(quán)貴之家的少爺小姐,也可能是深宮之中有品有貌的妃嬪,但是當我們從密道出去,就都只有一個身份,流民。
都城破,家園毀,國之不國,何以為家?
當我最終從密道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日暮。殘霞將天邊染得血紅,鮮艷的像要滴出來,照亮了西南方的天空,仿佛將遠處,那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籠罩上了一層血色的紗幔,絢麗的讓人想哭。
英宏早年就已被莊誠召至帳下,掩飾身份是郎官。莊府后院之門早已大開,門外已經(jīng)聚滿了好些個車馬,而英宏早已身著郎官朝服,帶領(lǐng)一支幾百人的隊伍等候我了。他的朝服有些凌亂,上面還依稀帶著干涸的血漬,他身后的守軍也都多多少少有些雜亂,不過都還算精神。
“屬下英宏,參見固儀公主?!庇⒑觐櫦拔疑砗蟮谋娙?,并沒有稱呼我少主,而是按照朝臣的禮節(jié)向我問安。
“不必多禮。”我連忙扶起他,“可都安排好了?”
“回稟殿下,一切已經(jīng)按莊大人的吩咐準備妥當,只待殿下?!?p> “辛苦你了?!蔽矣芍缘卣f。莊誠率守軍以七千對兩萬,還有突發(fā)暴亂的一萬流民,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聚齊足夠的車馬和護衛(wèi),已經(jīng)太不容易了。
“謹華姐姐,讓大家上車吧,我們要快些?!蔽肄D(zhuǎn)頭沖謹華示意。
謹華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將我當成了主心骨,見到我點頭,很自然的組織眾人依次蹬車。而此時的一眾宮人和賓客,早已被此番變故洗去了桀驁之氣,都安安靜靜的聽從謹華和全順的安排,聽話的坐到了等候的馬車上。
“謹?shù)?,”等所有人都上了馬車,謹華走過來拉住我的手,“我們也上去吧?!?p> “謹華姐姐先上去吧,”我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鐘瑩婉,她一直盯著院門的方向,動都沒有動過一下,我看著心疼,不讓讓她一人,就說,“我等大嫂一會兒?!?p> “謹?shù)隆敝斎A剛想要說什么,就被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打斷了。
我和謹華都不約而同的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之間院門外,一陣黃沙飛過,三匹馬飛奔而至,為首一人身著朝服,雖然身上帶著仆仆風塵,神色也略帶緊張,但是依然掩飾不住眉宇間的凜凜英氣。他策馬朝我們奔來,讓我感覺一下子輕松了很多。
手心傳來刺痛,我不禁輕呼出聲,低頭一看,卻是謹華緊緊攥住我的手,無意間將指甲刺進了我的掌心。
“是莊大人,謹?shù)?,莊大人來了?!敝斎A顫抖著說,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痛楚,“莊大人來了,我們安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