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英十年,春。
四季長日,炎陽嚴(yán)酷,加之戰(zhàn)火四起、邊境動亂,人心惶惶,社稷凋零,水利之勢漸微。百年大旱起于華北,蔓延九州。千萬百姓嚙草嘬土,餓殍盈野,死徒甚多。
一襲白衣臨江而立。
眼下這條江水承載著五城百姓的希望,它行走的愈之緩慢,人們的心愈之沉重。江南道所轄三江九河,唯有這一條青碧色的黃河之水未曾斷流。
易安紅了眼眶,因為他見不得人間如此疾苦。
凡人立身行事,務(wù)使每一行為堪為萬人楷模!遂,易安閱覽無數(shù)古籍,尋求解災(zāi)之法。
烈日立于穹頂之上,將大地視為爐灶,烹煮著黎民蒼生。春夏之際,萬物本應(yīng)盎然而生,然而野田禾稻卻半垂下頭顱,盡入眼底的是一片片的枯黃。
易安赤足走在田間,還未行走幾步,汗水已透過衣襟涌出后背。他脫下短褂,將之搭在肩上,抬起頭直視烈陽,臉色愁苦。
他身旁跟著種田的農(nóng)夫,同樣臉色難看,眉頭都皺在了一處。
農(nóng)夫挑著兩擔(dān)水澆入田中,水很快的浸入干涸的土地中。農(nóng)夫哀嘆了一聲:“此般挑水灌田,如何趕得上種期?”
另一位農(nóng)夫跟著說道:“好在本城還有水可挑,換成別處,連吃水都無處可尋!”
三人圍坐在田壟間。易安抓起一把土用力一握,又一捻將土散開,心中亂作一團。確實如這二人所說--此般情形,種田還不算太難,難的是農(nóng)物生長之期所需之水。僅靠人力肩挑遠(yuǎn)遠(yuǎn)來不及,僅靠城外那條河也遠(yuǎn)遠(yuǎn)不夠。年前因西北大戰(zhàn),國家累加賦稅,百姓之中哪里還有存糧?今年秋收若再無盈余,恐怕等冬日之時,餓死的人會更多更多。
現(xiàn)在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取水灌溉所種之物,而掘江口支流引水入田之舉萬萬不可!黃河之水本就將斷,若再支流引水,恐之?dāng)嘣础?p> 正在苦想之間,遠(yuǎn)處傳來陣陣鑼鼓之聲。三人站起身看向遠(yuǎn)處一方空野之間,原來正有一群人正祭天求雨。
身旁一位農(nóng)夫開口笑道:“咱們這位縣令!別的不會,求雨的陣勢卻擺的隆重!”
易安輕輕一瞥遠(yuǎn)處祈雨之處,眼睛眨了眨,被太陽曬的紫黑的臉上有些干裂。
另一位農(nóng)夫也跟著笑道:“哈哈,天天求雨,牛羊不知殺了多少頭,也不見一滴雨水掉下來!”
本來易安見慣了此般行徑,往常都是不理此間。今日卻抿著嘴,目光投向那邊。
求雨巫師從碗中嘬起一口水噗地噴向空中,然后開始手舞足蹈起來,而且口中念念有詞,周圍一群人跟著吆喝,腳下的禾苗卻顯得更加枯萎。
易安突然靈光乍現(xiàn),來不及穿衣穿鞋,匆匆跑向自己的住處。他將床下的一排排裝書的木箱打開,目光搜索一部部書籍。
忽的面色一喜,易安抓起一本書《北朝奇聞異錄》,打開書,將目光停留之處一一念出:“賈生四十六年所見…時登西北之山…此山之頂雖未曾攀及,然八百余丈之地,偶然將所食之鹽撒入云海之中,山下有童告知,得雨半刻……”
易安欣喜若狂,自言自語:“求雨不得,未若試得此法!”他將門關(guān)上,又盯著書呆了半晌。隨即奔跑出門,召集一眾同學(xué),說出此想。若此法可行,江南道之旱可解,天下之旱亦可解之!
最起碼已有了頭緒。陳易安開始思考如何使之嚴(yán)密執(zhí)行。心中所屯精神之氣激勵著自己前行。
窗外酷暑,窗內(nèi)易安汗流浹背;臉上被烈日烤的黝黑,卻不見一絲疲憊之色。
……
易安與一位精于機關(guān)之術(shù)的同窗-黃弈站在一處山頂之上,兩旁是江南道的百姓與官吏。此時易安心中忐忑、興奮,唯獨沒有之前的愁苦。
地上二十八只竹筒擺放齊正,下面是黃弈制造的能將竹筒送上高空的機關(guān)底座。
易安深吸了一口氣,向黃弈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眼神。黃弈點了點頭:“此處山高四百余丈,我之機械將之打高再四百余丈,加起來八百丈不成問題!關(guān)鍵是此法究竟可不可行?”
“那就得看一會下不下雨了”易安面容嚴(yán)肅,看向高空的云層,成敗在此一舉!
“嘭…嘭嘭…”接連的機關(guān)之聲與竹筒入空之聲響起。眾人目光皆投向云端。
半晌過去了,眾人耐心的等待著,不料卻依舊毫無動靜。易安眉頭緊鎖,人群中已傳來幾聲嗤笑。
太陽依舊那么刺眼,云層未變化半分。一股失落之感油然而生。易安呆住,眼神空洞,逐漸黯淡。臉上的汗水滴滴留下,山風(fēng)將之吹進眼睛化為淚水。
可是如此清涼之地哪會有汗水呢?易安抹了一把臉,又有幾滴水珠掉落在他臉頰之上。
是雨!他成功了!
易安被人們擁簇著下山走向田間,百姓歡呼著跑來迎接他,欣喜喊到:“果真下雨了!易安,你這用的是什么神仙法子?!”
易安微笑轉(zhuǎn)身而去,天地間一片清涼,他看向黃弈,瞇起眼笑了笑:“此物就叫‘天灑’吧”
‘天灑’一出,實解燃眉之急,干涸大地,久旱逢甘雨。種田之難,解決大半。百姓不至餓死荒野。
然而大災(zāi)之后,瘟疫而至。有幸躲過旱災(zāi)之人,又有十之三四喪于病魔手中。
一張長桌上,僅擺放著一支狼毫、一方硯臺,其余全是書籍堆積成山。易安衣帶凌亂、面容焦苦,眼睛卻依舊有神,正用心鉆研其中。
三年來,陳易安由一個懵懂的文弱書生成長為一個沉穩(wěn)的儒家弟子。
作為一個讀書人,他漸漸明白了學(xué)之為何。
黃弈瞧著陳易安,心中感嘆“這位同窗,學(xué)什么會什么!”他打趣易安道:“陳先生醫(yī)術(shù)較之城南李神醫(yī)如何?”
易安凝注案牘。微笑答道:“師兄別再取笑我了,如今瘟疫惡行,易安不過盡微薄之力減少些人間之痛疾罷了!”
“我看你那《百草詳注》又厚了不少啊”
易安嘆道:“此書疑處頗多,注釋不詳,藥理誤人多矣!”陳易安為了整理這部記載著九州草藥的典籍,披衣掛馬先后三次進入西南深山密林之中。《百草詳注》千余味草藥,經(jīng)過他重新整理,逐漸完善。
黃弈默默點了點頭,不再打擾易安。
正這時,傳來一陣哭聲。陳易安頓住筆,站起身。
“快…易安,救救我兒子!”
易安識得這位張老漢,老漢背著他兒子撲倒在易安近前。易安面色大驚“這是怎么了?”
張老漢聲音顫抖:“小兒不幸染上瘟疫,今日突然從床上滾落在地昏迷不醒,我急忙將他送到醫(yī)館,那郎中胡亂給小兒服下一方草藥,沒過半刻便嘴角淌出黑血,呼吸漸漸微弱……你救救他??!”老頭一口氣說完之后也癱倒在地,開始失聲痛哭。
易安蹲下身,老漢的兒子還吊著一口氣在。不過瘟疫之疾,防易治難。一副方子對別人可能有效,但對另一人就可能無效,何況是胡亂開出的方子!
易安皺著眉頭忽然問道:“醫(yī)館所開藥方可有?”
“那里人實在太多了!好在我將方子揣在懷中!”老漢慌忙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張褶皺藥方。
易安接過,仔細(xì)看了一番,又努力思索一陣。忽然眉頭展開:“這方子不對!”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老漢的兒子平放在地上,一把擼下幾片竹葉,又轉(zhuǎn)頭向黃弈說道:“你家的那桿血藤給我取半截來!”
易安急忙翻開《百草詳注》,自言自語道:“疫氣入身可用‘含星子’解內(nèi)毒,而疫氣入腦須先解外毒,勿用‘含星子’!……”
他接過黃弈手中的血藤,又與手中竹葉一起搗碎煎好,灌入老漢兒子的口中。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青年臉色好轉(zhuǎn)了不少。易安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柔聲說道:“老人家,沒事了!此毒已解,您兒子還需要回家靜養(yǎng)一段時間,瘟疫之疾反復(fù)無常,萬不可粗心大意!”
張老頭連連道謝,易安將其送出。
望著那一躬搖晃的背影,易安眼角發(fā)酸。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陷于水深火熱之中;這人間,不知有多少憐苦之事存于世上。
黃弈看著易安沉聲說道:“你的眼神越來越像老師了!”易安沒有說話,只是神情黯然地收起《百草詳注》。
他默默地回到屋中收拾行囊。
黃弈心中想到“易安此次出行收集草藥,不知又是多長時間……”
竹林之中,青翠盎然。林中靜的只能聽到簌簌風(fēng)聲。易安和老師蔣端民盤腿坐在青草地上。唯有靜下心來之時,才會容易悟得這大千世界之中的奧秘。
風(fēng)吹竹葉如雨落青苔。
蔣端民睜開雙眼,雙手垂在地面之上。很慢,很穩(wěn),完全心無旁騖。
易安躊躇了一會,還是開口問道:“老師,弟子的心始終靜不下來”
蔣端民像是知道易安要問什么,他哈哈大笑,抬起手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地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易安想起當(dāng)初孔舟也曾對自己說過:“是非混雜之地,君子慎言慎行,與其一番閑談生煩惱,不如細(xì)讀兩行書!”
蔣端民拍了拍易安的肩膀:“陪我走走”兩人繞著竹林便慢步邊交談。
蔣端民饒有興趣的問道:“易安,聽說你最近在重編《百草詳注》。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易安挺起身,彎起眼角眉梢,心情有些愉悅。唯有談及此般事時,他才會如此有神。
“學(xué)生總要做些什么……”
蔣端民欣慰地點了點頭,滿頭銀發(fā)隨之飄蕩“你胸中學(xué)問早已盈滿,可曾找到讀書之路?”
易安神情微動,開口想說些什么,又不敢說出。
蔣端民笑了笑:“其實你早已找到!”老人家繼續(xù)嘆道:“世間萬物,由天地中生,由天地中來,也將反饋于天地之間,也將歸還于天地之間”
……
門已經(jīng)打開了,易安走進門內(nèi)。大道至簡,而光耀永恒。
……
易安坐在月光下,忽然一股清風(fēng)襲面而來。遙望月光,甚是思念家鄉(xiāng),甚是思念故人。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易安靜坐入定,心越來越靜,尋求前進的方向的同時,也反思過去。手中的《百草詳注》越來越完善;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