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一個從來沒有做過夢的人,其實準(zhǔn)確的說,是一個只做過一次夢的人。
火車上的夜晚總是特別難熬,行進(jìn)中部件碰撞的聲音、車體不規(guī)律的搖晃、甚至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雜音,他們越過耳朵這道關(guān)卡,順著人的頭皮直接攻擊大腦,使人心煩意亂難以入睡。
煩躁之中引起我注意的,是我對面鋪位的一個男人。比起周圍的喧鬧,他顯得格外安靜,借著床鋪邊上自帶的燈光,看著一本書。我不知道他讀的是什么,因為書的外皮包裹著一層牛皮紙,看得出來牛皮紙書皮經(jīng)過很認(rèn)真的裁剪,每一條折痕都清晰且準(zhǔn)確,緊緊地貼合著書的輪廓,如果不是牛皮紙明顯的質(zhì)地和顏色,我一定會很自然地認(rèn)為那張牛皮紙是那本書原本的封面。
“朋友,在看什么書???”我決定找一些話題,消磨一下無聊的列車時光。
“一本詩集而已,看不太懂,隨便翻翻。”見我向他搭話,他并沒有防備,將書輕輕合上,壓了壓書的邊角,放到了桌角,對齊了二者的邊緣?!澳闶羌磳㈤_學(xué)的學(xué)生?”
我點點頭,“明天下車轉(zhuǎn)地鐵回學(xué)校收拾宿舍,下午估計還要陪女朋友逛街?!?p> 他三十多歲的樣子,臉龐痩削,戴著一副黑色圓框的眼鏡,臉頰有微微的凹陷,過耳的長發(fā)像是燙過,從額頭分在兩邊,留著不長但濃密的胡子,看著不像個學(xué)生。
“你是要去工作?”我問道。
他笑了笑,“算是吧,我沒有具體的工作,我是一個詩人?!?p> “哦,詩人啊,是李白杜甫那種還是字能連起來但是沒人看得懂的那種?”
“都有吧。我這次來是為了找一樣?xùn)|西的。”
“東西?寫詩的靈感嗎?”
“不是的,寫詩不需要靈感?!彼L出了一口氣,“我是來找一個夢的?!?p> “夢?你是說晚上做夢的那種夢?”
“嗯。”
“詩人就是詩人,說話都這么抽象。夢我每天晚上都做。”
“我沒有做過夢。”
他沒有做過夢?一個正常人怎么可能沒有做過夢呢?面對一個自稱“詩人”的人,我覺得他在故作高深。
“其實準(zhǔn)確的說,只做過一次夢?!彼a(bǔ)充道。
我看著他的表情,不像是在拿我開心,“那你平常睡覺的時候都在干什么?光睡覺嗎?”
“是的,這是一種很少見的疾病,不過沒有危害。因為不會做夢,每天睡四個小時就能保證我一天工作的精力,反而讓我每天有更多的時間做其他的事情。只不過我的睡眠很容易受電子產(chǎn)品屏幕的影響,如果臨睡覺之前幾個小時看了手機(jī)或者其他屏幕,那我就根本無法入睡?!?p> “奧,所以你帶著一本書。”我恍然大悟
“嗯。”
“那為什么要包牛皮紙的書皮呢?”我接著問道
“個人習(xí)慣而已?!?p> “好吧?!蔽乙庾R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那你剛說只做過一次夢,夢到什么了?”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
“人常常會忘記自己做過的夢這倒是正常的,你應(yīng)該是忘記了自己的夢吧?!?p> “不是的,是夢本身沒有內(nèi)容。”
“沒有內(nèi)容的夢?夢怎么會沒有內(nèi)容?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做了夢?”
“因為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p> “感覺?”我被他搞得迷糊了,一個沒有內(nèi)容的夢能帶來什么感覺。
“我說不上,就是一種感覺,一種讓我感覺到焦慮的感覺,就像······”
“就像?”我好奇起來,接著問。
“就像溺水?!?p> “溺水?”
“嗯,像在溫泉里溺水?!?p> “在溫泉里溺水?”我驚訝于這個神奇的比喻,試著理解了一下“所以就是一種在水里會溺死出來會凍死的感覺嗎?”
“不,出來只是會感覺到冷。而水里有一種溫暖?!彼D了頓“溫暖和死亡。”
一個只有感覺而沒有內(nèi)容的夢,多少有點不符合邏輯。
“你說要來找你的夢,既然你的夢沒有內(nèi)容,你怎么知道要來這里找?”
“我是跟著別人過來的。”
“跟著別人?朋友嗎?”
“不是,一個非常熟悉但是不認(rèn)識的人?!?p> “最熟悉的陌生人是吧,你可能是言情電影看多了,前任唄?”
“不是?!?p> 我又開始覺得他在故弄玄虛了,甚至是有點精神類疾病,我想還是少說兩句比較好。
“我得趕緊睡了,明天可沒有時間補(bǔ)覺?!蔽姨傻酱采希蜒坨R摘下放到枕邊。
“跟你聊天很高興,祝你早日找到你要找的夢?!蔽已a(bǔ)充道。
“希望吧?!彼f,“不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p> 還會再見面?莫名其妙,我更加地確定了這是一個瘋子的論斷。
周圍嘈雜的聲音小了很多,我翻過身去不再說話,聽著自己均勻的呼吸聲漸漸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火車還有半個小時到站的提示音將我從睡夢中叫醒,我望了望對面的床鋪,那個故弄玄虛的“詩人”已經(jīng)下車了,而在他的鋪位上還躺著一個中年婦女,應(yīng)該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從最近的幾站剛剛上車的。
我拿起桌角放著的被我仔細(xì)地用牛皮紙包好的我的詩集,將書皮的邊角又用力壓了一壓。翻開了兩天前最新寫的一首詩:
《種子》
我是一粒種子
世界上有一種安靜的力量
讓塵土和雪花落下
他們說著各自的語言
溫暖的冰涼的
都是一種表白
愛將我重重覆蓋
我沉醉其中
卻也掙扎想要呼吸
于是我
開出一朵玫瑰
by小小光量子
(2022.1.11)
列車到站的廣播響起“本趟L市到W市的C0101次直達(dá)列車即將到站,請各位旅客拿好隨身物品準(zhǔn)備下車。”
我合上詩集,把它放進(jìn)包最外側(cè)的夾層,想起了我來這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