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先生細細思忖了一會兒,向包子鋪掌柜打聽好了她們的住處,便告辭離去了。
這包子鋪的伙計先是在一旁躲了一會兒,見自家掌柜的臉色已然好轉(zhuǎn),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上前問道:
“掌柜的,怎么瞧你對方才那兩母女這般照應(yīng)呢?她們真的是從京都出來的匠人啊?”
掌柜瞪了他一眼:
“這還有假?唉,她們也實在是運道不好……這方家嫂子嫁的方家大哥原是咱云城人士,做的一手出神入化的玉雕手藝,承繼乃是咱云城原先最赫赫有名的斐大師的衣缽,怎奈是,唉!”
那伙計剛聽了個話頭,哪里肯就此打住,忙不迭地問道:
“怎么啦怎么啦?斐大師……小的怎么沒聽過咱云城有這么一位人物啊?”
掌柜的眉頭蹙了蹙,沉默了一會兒才道:
“斐大師聲名遠播的時候,你還在娘肚子里頭打諢呢,這一晃就二十年了……若是裴大師還在,咱這兒就沒有朱家銀樓,而叫裴家銀樓,或者方家銀樓!”
小伙計聽不明白了:
“???為什么呢?”
掌柜的臉沉了沉,忽然瞪起了眼睛,揮手驅(qū)趕道:
“走走走,看你著實閑得發(fā)慌,眼里沒活兒是不是?那不是客人,快去快去!”
伙計雖是不滿,也只有悻悻然去了,只是兀自心里瞎想:怎么就沒有朱家銀樓,而叫裴家銀樓或方家銀樓了呢?
…………
環(huán)境清幽、地段極好的朱家銀樓內(nèi),隱約傳出少女的尖叫和哭泣聲,間或還有砸茶杯碗碟的聲響。
兩名丫鬟噤若寒蟬地躲在朱大小姐朱牡丹的閨房外屋檐下,彼此面面相覷,戰(zhàn)戰(zhàn)兢兢。
朱牡丹約莫是哭夠也罵夠了,忽的從屋內(nèi)沖出來,紅腫著一雙眼睛尖叫道:
“爹爹啊,你若是不幫女兒把臉面找回來,女兒是無顏再去赴程大小姐的約了,今日之事若是傳了出去,她們不得一個個笑話死我?!”
院子里靜悄悄的,朱牡丹卻很有信心地盯住通往前院的月亮門處。果然,過了一會兒,那邊便傳來了朱掌柜淡淡的嘆氣聲和回答聲:
“牡丹,你今日受委屈了,為父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你與程大小姐的約萬分重要,哪有因小失大的道理?”
聽父親口氣和緩,朱牡丹的淚珠立刻又彪了出來,跺著腳嗔道:
“爹爹也知道女兒做的是要緊的事?。∨畠翰灰?,女兒定要那方家的賤婢將女兒的臉面賠來!”
方掌柜的默了一默,緩緩地自月亮門處走了過來,面色沉凝:
“這是自然,她們姓方的,總有一天要凈身出戶,一窮二白地從這云城滾出去!”
得了父親的保證,朱牡丹的臉色才稍好一些,當(dāng)下捏起絹子來擦了擦面孔,嘟著嘴唇道:
“依女兒看,那樣兩個孤兒寡母的,早找?guī)讉€家丁,一頓棒子打死扔進了護城河了事!哪用這么麻煩!”
朱掌柜不以為然地?fù)u了搖頭:
“乖兒,莫忘了為父的目的并不只是要她們滾出這云城,而是要逼出那偏心眼的師傅傳到她們手里的秘籍和雕花圖冊!”
朱牡丹猶自氣呼呼的:
“那秘籍和圖冊到底有多好?”
“自然好,好得很……好到我那位好師兄可以憑著這份秘籍和圖冊……”
他咽下了后半句,卻咽不下那股怨毒之氣。
朱掌柜的視線慢慢投向朱家銀樓后院的方向,那片園子里,有一幢低矮的三間小木屋,屋外爬滿了爬墻虎,顯得格外陰冷。
現(xiàn)下正是初秋,這些綠植頹敗初顯,也不知道住在那屋里的人是不是早早地感到了秋涼。
朱掌柜收回了視線,輕描淡寫地對身邊的家丁說道:
“師母可要伺候好,尤其大小姐出外走動的時候,裴大師夫人的面子還是管用的。”
家丁應(yīng)了。
朱牡丹則又露出不耐煩來:
“一個死老婆子,偏要巴巴的供著,爹爹你也實在是菩薩心腸!”
朱掌柜不以為忤,笑道:
“果然還是乖兒最懂為父,與人為善才能做得長久生意嘛!是了,我兒素日里與程大小姐走動頻繁,可有相中青年才???”
朱牡丹臉上這才露出一些少女的嬌羞來,擰身跺腳道:
“父親說的什么渾話,女兒還小呢,這時候便打量這些事,父親也不嫌臊得慌!”
“哈哈,好,好,我家牡丹還小,此事先不著急,慢慢議,定要議個好的!”
一陣風(fēng)吹過,拂動了那座木屋外頭纏繞著的爬墻虎,葉片簌簌而動。
一只干瘦蒼老的手掌攀上了木屋的窗沿,一位老婦人抖抖索索地扶窗而站,瞧著不遠處談話的朱家父女二人。
朱牡丹背向木屋的方向,自然看不見老婦人蒼白的面容從木屋窗口浮了出來,朱掌柜卻是一眼就瞧見了,當(dāng)下?lián)Q了溫文可親的神態(tài)向著老婦人施了一禮:
“師母這一向可好?平日開的藥都按時吃了嗎?”
老婦人臉上擠出笑來:
“啟貴,你有心了,師母老邁了,要勞煩你照顧……師母不想吃藥,只想今年冬至的時候,去給你師傅上上墳,添把香灰,你瞧這可好?”
朱掌柜的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溫言道:
“師母這樣說話就折煞弟子了,既是弟子繼承了裴家銀樓,自然該將師傅師娘的身前身后事一應(yīng)承擔(dān),冬至日尚遠,師母且自安心,到時候弟子自有道理!”
老師母臉上便露出惶惶之態(tài)來,顫顫巍巍摸回房間去了。
在父親與老師母說話的時候,朱牡丹一直沒有回頭,就像自己的父親是在與空氣對話一樣,聽到后面沒了動靜,她才冷哼一聲,嘟噥道:
“這老婆子,是又在提醒咱們繼承的是她老頭子裴家的產(chǎn)業(yè)啊!且,不過就這兩進的院子,前店后鋪的一座銀樓,便是她老頭子被人稱作裴大師的時候,也不見日進斗金啊,哪里就真的是什么神乎其技的大師了!”
“不得胡言,裴大師終究是你的師爺!”
朱掌柜呵斥著,眼里卻并無嚴(yán)厲之色。
老婦人坐在那陰冷的木屋之內(nèi),將父女二人的對話全數(shù)聽了進去,她低了頭,兩行濁淚流下枯萎的面龐,低低道:
“老頭子……是老身錯了,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