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城的深夜，大街歸于寂靜。
城北祆祠的圣火徹夜不息，城外的佛寺隱約傳來誦經(jīng)聲，守捉府后面的打鐵坊里有燈火，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暡唤^于耳，鐵匠們不是在修補殘損的兵器，也不是在打磨刀槍劍戟，而是在忙著打造鋤頭等農(nóng)具。
張陵穿上久違的甲胄，手扶橫刀爬上房頂，望著塞外皎潔的月光，面對隱隱約約的大山輪廓和遠處的一馬平川，再回頭看看依然亮著燈的守捉使書房，感慨萬千。
十天前，還是一個誰都可以打罵的奴隸，吃不好穿不暖，過的人不如鬼，生不如死。
而今天不但再次穿上了甲胄，還被委以重任做上了守捉使的親衛(wèi)。姓名和籍貫寫進了守捉郎名冊，被俘前的軍功照算，依然是酬勛八轉(zhuǎn)的上輕車都尉！
再次為人，張陵心潮澎湃，暗暗提醒自己這條命是守捉使和韓長史給的，定要誓死效忠守捉使父子。
“老張，房頂上冷，侍御擔(dān)心你著涼，讓你把這個穿上。”親衛(wèi)隊的隊頭李有為爬上來，遞上一件泛黃的羊皮襖。
韓侍御現(xiàn)在是從六品下的文官，再過段時間等朝廷的官告下來就是守捉將軍。
將軍如此體恤一個士卒，張陵覺得像是在做夢，心頭一酸，熱淚盈眶。
李有為知道他在突厥那兒遭了好多罪，幫著披上羊皮襖，拍拍他肩膀：“老張，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侍御說了，從明天開始讓我們輪流去上葉王村買婆娘，只要是沒男人的奴婢隨便挑?！?p> “我……我沒錢?！?p> “沒錢先賒著，回頭從餉里扣?！?p> “就算可以賒，買回來我也養(yǎng)不起啊?！?p> “別擔(dān)心，侍御說了，可以去余行官那兒先借點錢糧安家，回頭還會給咱們授田，五年不用交賦稅，借的錢糧最多三五年便能還上?！?p> 從做牛做馬的奴隸再次成為大唐邊軍，從一無所有到馬上娶妻生子，張陵覺得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實，禁不住掐了掐自個兒的臉，生怕這一切都是夢。
李有為不知道張陵在想什么，自顧自地說：“別人借錢借糧要利息，咱們?nèi)ジ嘈泄俳璨挥美ⅲ栽撡I婆娘就買，該安家先安家，沒啥好擔(dān)心的?！?p> 張陵緩過神，下意識問：“不用利息？”
李有為回頭看了看侍御的書房，感嘆道：“其實是要利息的，只是這利息不用我們給?！?p> “誰給？”
“長史給，長史你見過的，就是韓侍御的三公子。其實他一樣沒那么多錢，這錢也是跟人家借的。他跟人家借錢糧要給利息，把錢糧借給我們卻不收利息。個個說他是瘋子，其實他是菩薩心腸?！?p> “這怎么行，韓長史有再多錢也不夠這么賠的?！?p> “長史一口唾沫一個釘，他說啥就是啥，我們要是不去借他反倒不高興?！?p> 李有為生怕這個苦盡甘來的老兄不好意思去借錢糧，又抬起胳膊指指四周：“看見沒有，方圓近千里都是長史的。這白沙城里以前只有葉勒王一個主人，不管那些奴隸奴婢，還是那些染坊、紙坊、果子坊、鐵器坊，現(xiàn)在全是長史的?！?p> 原來韓長史家大業(yè)大，賠得起。
張陵點點頭，沒有再問。
……
與此同時，韓士枚正在挑燈看余望里下午剛整理好的回歸唐人名冊和履歷。
義子幫著解救回的三百二十七個唐人中，有一百九十三個老卒，老卒中又有七十三個老府兵。
韓士枚看完履歷，抬頭嘆道：“葉勒部人丁雖不算多，但九族雜居，地域又大，且三面環(huán)敵。想把葉勒部治理好，比在關(guān)內(nèi)做州牧都難啊。”
“恩師獨賢，邊之多幸。有恩師在，定能把葉勒部治理好！”余望里連忙放下手中的公文，拱手道。
他現(xiàn)在不只是守捉使府的首席幕僚，而且被韓士枚收為弟子。
奏授的文書已經(jīng)呈上去了，過不了多久便是白沙守捉城的參軍，經(jīng)制內(nèi)的從八品下。
其實想做官很容易，韓平安曾把一錦袋官印倒出來讓他自個兒選，官職最大的是葉勒大都督府司馬，從四品下！
但那是羈縻大都督府的官職，那個從四品下只是“視同”。
韓士枚覺得這個弟子是安西難得的人才，幫著重新規(guī)劃了下入仕之后的路徑，認為弟子要做就做經(jīng)制內(nèi)的官，接下來還要好好栽培，送他去長安考進士。
因為父親的關(guān)系，余望里對光宗耀祖本就有執(zhí)念，覺得老師這么安排最好，真正感受到了知遇之恩，恭維起老師更是張口就來。
韓士枚總是被兒子懟，很享受這種被恭維的感覺，笑道：“地域太大，事情太多，這些天可把你給累壞了?！?p> “學(xué)生不累，能追隨恩師，乃學(xué)生之大幸?！?p> “幾天沒好好歇息過，怎會不累。”
韓士枚舉起手中的名冊，話鋒一轉(zhuǎn)：“都說路到橋頭自然直，前幾日無人可用，你我?guī)熗矫Φ脠F團轉(zhuǎn)，現(xiàn)在有這么多能用之人，假以時日便能稍稍松下口氣了?！?p> 余望里恭恭敬敬地問：“恩師打算用這些老卒？”
“為師打算用這些老府兵，別看他們年紀雖大，可都是關(guān)中的良家子啊。他們年輕時品行良好，家有田地，且大多上過學(xué)堂，個個斷文識字。當年是爭著搶著做府兵，是一心想著建功立業(yè)來安西的?！?p> “原來如此，恩師英明?！?p> 這孩子都懂事兒，不像三郎哪兒都好，就是不尊重長輩。
韓士枚覺得余望里這娃將來一定能大作為，愛才之心更盛，放下名冊循循善誘地說：“三郎不是要辦學(xué)么，三個月能教授出個啥？當務(wù)之急是讓那些學(xué)童能聽懂我大唐官話。
明天一早，你去把這些老府兵接到大都督府，讓他們先在大都督府將養(yǎng)身子，等開學(xué)之后順便幫三郎教教那些孩童。待這批孩童學(xué)完，留幾個在城里做坊正，剩下的讓他們?nèi)ジ鞔遄龃逭！?p> 恩師就是恩師，姜果然是老的辣！
余望里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禁拱手道：“恩師明見千里，無論學(xué)胡話還是學(xué)我大唐官話，身邊都要有人說才行，讓他們輔佐長史教授定能事半功倍。
而且這么一來他們也是桃李滿葉勒的先生，三個月后去了各村，有那么多學(xué)生，定能德高望重?！?p> “為師就是這么想的，不過胡人不比我漢人，胡人未經(jīng)教化，性情暴虐，不知尊老。若只是讓這些老府兵去，只有那些學(xué)生，恐怕依然難有作為?！?p> 西域民風(fēng)彪悍，崇尚武力，不像中原那么尊師重道。
想做好一個村正，光有威望遠遠不夠。
余望里反應(yīng)過來，不禁點點頭。
韓士枚微微一笑，不緩不慢地說：“古人云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但我守捉城剛復(fù)建，糧餉吃緊，不能總這么養(yǎng)著外頭那些守捉郎?！?p> 余望里下意識問：“恩師打算讓他們?nèi)ジ鞔羼v守？”
“三郎正在籌設(shè)游奕署，可大都督府那邊總共就幾十個游奕人，又能在外頭設(shè)幾個游奕所？我守捉城不妨化整為零，十人一隊，去各村建烽堡駐守，接下來的授田也授在各自駐守的村落。既可協(xié)助村正管好村莊，又能就地屯田照應(yīng)妻兒?！?p> “這倒是個辦法，可這么一來，長史那邊的游奕所要不要再設(shè)?！?p> “照設(shè)?！?p> “這不重疊了嗎？”
“不重疊，守捉郎重在鎮(zhèn)戍，本就是守軍。游奕人重在緝盜，相當于關(guān)內(nèi)州縣的捕快，各有側(cè)重，相輔相成?！?p> “運籌帷幄，面面俱到，恩師真乃神人也！”
“別恭維為師了?！?p> 韓士枚聽著很受用，但作為老師要謙虛，拿起第二份名冊：“蘇達解救回來的這二十三個孩童都是我漢家苗裔，不但吃過苦，對蔥嶺那邊也較為熟悉。
明天去接那些老府兵時順便跟這些孩童的爹娘好好說說，讓這些孩童都來入學(xué)，我等定會悉心教導(dǎo)，而這些孩童將來定能成為我葉勒乃至我大唐的棟梁之材?！?p> “諾！”
“至于這些沒有男人的女子，明天讓李成鄴的那些部下去瞧瞧。跟他們說清楚，不管人家相貌如何，終究是我漢人女子，將來生下子嗣便是我漢人血脈。不得挑三揀四，更不得見胡女好看瞧不起人家?！?p> “恩師也是一番良苦用心，他們應(yīng)該不會辜負?！?p> 韓士枚微笑著點點頭，又拿起一封書信：“王將軍新官上任，秋糧也大多收上來了，他打算按例召集屯了一年田的將士練習(xí)射箭、會操比武、操練陣型，這是葉勒鎮(zhèn)的盛事，修書邀為師去觀看。為師哪走得開，幫為師回封信婉拒他的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