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之所以皺眉,是這種題目,專用于劃分陣營立場,我來考試,你好好出題就是了,有必要強迫別人站你的隊嗎?
可是考題是知府出的,主考官也是知府,不按他的思路來,還真不行!
看來黃公公的評價沒錯,知府好道學,厭惡時下的浮奢風氣,又我行我素,仗著自己絕了嗣,無所顧忌,就肆意妄為。
蘇州府有這樣的知府,也是蘇州老百姓倒了八輩子窮霉??!
王宵暗暗腹誹,腦海中回憶著胡長清的幾篇文章,果然風格偏激,言辭激烈,如果照著胡長清的路子回答,或許能討得歡心,卻是得罪了整個江南官場,乃至于朝廷,鄉(xiāng)試鐵定被貶黜。
試問當今天下,哪有不貪不吝的官?
就連皇宮內(nèi)院,也不擇手段撈錢,所謂上好下效,根子不正,長出的苗自然是歪的。
可是不按胡長清的路子來,怕是府試都過不了。
王宵暗暗觀察旁人。
有如自己般擰頭眉心,或咬著筆頭,也有稍一尋思,就下筆如神助,信心十足。
“誒?”
突然王宵想到,這題目有問題。
雖然黃公公把胡長清貶的一文不值,可那是屁股決定腦袋,太監(jiān)的話,聽聽就好,誰信誰傻。
而現(xiàn)實是,胡長清表面上絕了嗣,但是他有十個女兒,可以招婿,生的孩子隨他姓,古人對于養(yǎng)子,是真當親兒子養(yǎng)的,更何況女婿的兒子,也有他胡家的一半血緣。
自己還真是傻,差點信了太監(jiān)的鬼話!
因此胡長清不可能行事無所顧忌,他戴上一副我沒了后代,什么都不怕的面具,恐怕還是為了讓人忌憚他。
從目前來看,效果不錯,上官、太監(jiān)、錦衣衛(wèi)都不敢招惹。
可實情真是如此么?
王宵不得不懷疑,胡長清實際上是個精于算計,擅于利用身邊每一份資源,化不利為有利的智者。
這樣的人,怎會肆無忌憚的出題?
考場上,從來不乏賭客,去押考官的喜好,搶讀考官往年文章,以期獲得靈感,胡長清自己也知道。
或許他是故意為之,挑選考生。
考場上有潛規(guī)則,考官取中幾個合自己喜好的學生,將來其中如有人能飛黃騰達,那他自己和家人,幾輩人都有依靠。
考生也明白這個道理,自己能考中,全是主考的功勞。
畢竟你再有才學,考官不點你,你能怎樣?
當初王宵得知陸放在寒山寺之后,諸多鋪墊,就是為了吟一首《楓橋夜泊》給陸放聽,留個深刻的印象。
也是他沾了穿越來的運道,擱正常時候,考官會避嫌,對于考生任何毛遂自薦或示好的行為,都避而遠之。
結(jié)合陸放點了自己為案首,王宵越想越有可能,胡長清在挑人。
不過為了防止主觀意愿影響到理性思維,王宵還是排空思想,默默靜坐了半柱香,再把整個事情復盤,才最終確定,這題是胡長清的釣魚題。
動機或許是考生太多,五個考官也是人啊,一篇接一篇的垃圾文章捧起來讀,誰能受得了?
因此從第一題就開始,就篩選掉絕大部分的考生,后面會相對輕松些。
當然,古人講究說破不看破,看破了胡長清的意圖,還不能在字里行間過于明顯的表現(xiàn),需要掌握平衡的功夫。
尋思半晌,王宵提筆,蘸了蘸墨,開始書寫。
“孔圣曰仁,孟圣曰義,仁者,人也,義者,亦人也……”
王宵從人的角度闡述,花有百種,人有千樣,隘與不恭,都是人性的一面,不應(yīng)該以暇掩瑜,而是應(yīng)在瑜的基礎(chǔ)上,力爭有暇改之,君子三省其身,方可接近圣人的修養(yǎng)。
其中,王宵摻尋了少許心學的東西,提倡涵養(yǎng)心性,靜養(yǎng)端倪,因心學源于孟子,把心學與孟子結(jié)合,并不顯得突兀,反是從另一角度,提供了有力的理論依據(jù)。
說到底,這篇文章是討巧型的,不為答而答,兼顧隘與不恭,以仁義統(tǒng)之,主旨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王宵落筆如神,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一氣呵成,再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又無犯忌,才騰抄到試卷上。
后兩題分別是:有知慮乎?
曰否。
多聞識乎?曰否。
然則奚為喜而不寐。
以及:道之以德。
前者出自于《孟子·告子下》
后者出自于《《論語·為政》
細細斟酌之下,確定這兩題的破題思路沒有釣魚或者隱藏陷阱的嫌疑,王宵才開始落筆。
童生考的是基礎(chǔ),而生員試涉及到義理、策論和史論,可以進一步闡述,王宵的思維天馬行空,精辟見解流淌而過,不時就有點睛之語,提升著文章的整體格局。
當?shù)谝痪斫?jīng)義完成之時,王宵仍是才思泉涌,意尤未盡,而時辰已是正午,吏員送來飯食,每人兩張素面干餅,不帶油星,和一碗清水。
王宵慢條斯理的吃完,不急于做下一張試卷,微瞇起雙目,暗中運氣調(diào)息,他感覺自己尚未從上一張試卷的狀態(tài)中走出,這樣是不行的,會影響到史論的破題,必須靜氣凝神,讓思緒平緩。
“咚!”
“咚!”
“咚!”
第二通鼓響,提醒考生下半場開始,王宵也從魂游物外的狀態(tài)中回歸。
史論同樣有三道題,分別是:李廣程不識治軍繁簡論
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shù),裴玄真用申商之實而諱其名論
李斯諫不韋宜招延四方賢才與參謀請于私第見客論
王宵略一琢磨,就開始書寫。
筆尖,沙沙聲不斷,史論就事論事,相對簡單,只是思路拓展的度要把握好,畢竟是府試,你考出了殿試的水平,未必是好事。
當放下筆時,天色已黑,有吏員依次為各考棚點燃燈火,并派發(fā)干餅清水。
府試長達一天半,合理分配作息非常重要,前世王宵研究科舉,很多科舉世家就極為講究考試的節(jié)奏,甚至在考前半個月,開始按科考調(diào)整作息,使自己在考試時處于最佳狀態(tài)。
王宵又留意旁的考棚,有些人吃過干餅,就微閉雙目,恢復精力,也有考生不浪費丁點時間,吃完繼續(xù)答卷。
王宵饒有興趣的打量著,每一位考生,都對應(yīng)著一個家庭殷切的期許,以舉家之力供養(yǎng)他,搏一個美好的未來。
那一縷縷的愿望,便是生機,也是人世百態(tài),
漸漸地,王宵似有所悟,心靈越發(fā)的寧靜,恍如平靜的海面,那縷縷愿望,又如微風拂過海面,蕩起陣陣漣漪。
突然,王宵心里起了一種巨大的感動,心神猛的一空,世界仿佛靜止了,無比安寧,外在的業(yè)障紛紛退去,露出了虛無的一角。
再一次,王宵進入守靜篤,致虛極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