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觸及邊界（1）

　　萊恩坐在房頂上，仰起臉，看向黑蒙蒙的天空。

　　結(jié)婚已經(jīng)一個月，他卻一次都沒有能夠完成那件事。

　　他以為他已經(jīng)心無芥蒂，可身體卻不聽他的。他有些后悔，那天從卵形房間的椅子上滾下來時，為什么沒有吃那粒送到他面前的忘憂劑，也許吃了，就不會這樣了。他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在那種時候還要堅持，史前不是有個家伙說過嗎，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

　　昨天，他被衛(wèi)生事務(wù)管理局約談。

　　當(dāng)然，并不是以約談的名義，那人自稱是婚姻專家，專門為新婚的優(yōu)選人提供咨詢服務(wù)。

　　他的工作室在 A大街。 A大街是圍繞著方舟廣場而建的第一條大街，街邊全是中央事務(wù)管理局各部門的辦公地，從窗外能看到方舟廣場上奢侈的大片草坪。這里，是方舟的核心圈層。

　　專家請萊恩在窗邊的一張沙發(fā)上坐下，隔著一張小圓桌，他坐在萊恩的對面。窗外的光線照進來，專家顯得很精神，鬢邊沒有一絲白發(fā)，完全看不出是一個快六十歲的人，一雙冰藍的眼睛，透出真摯和慈祥。

　　專家先自我介紹，他自稱于21歲時成為了優(yōu)選人，而后與妻子生育了八個子女，現(xiàn)在，他們依然保持著婚姻關(guān)系。

　　這確實是值得夸耀和令人羨慕的人生。萊恩想，如果不是被約談，他可能也想要采訪一下這位專家。

　　“萊恩，我知道，你也許遇到了一些……小問題，但是沒關(guān)系，今天我們可以隨便聊?！睂＜也蛔杂X地拍了拍手中的電子顯示器，萊恩知道，那里面一定有他的個人數(shù)據(jù)，那就像，他每天晚上干了什么沒干什么，他們都一清二楚。

　　一股強烈的不適與抵觸涌上心頭，萊恩抿住了嘴。

　　“萊恩，你有什么想要問我的嗎，任何問題?！?p>　　問什么，難道問，我為什么不行嗎。

　　然而萊恩不想表現(xiàn)得那么不配合，他想了想，說：“婚姻，是為了什么？”

　　專家笑了，慢慢地向后仰去，好像聽到了自己想要的問題。“自古以來，繁衍便是生命的首要命題——我知道，你不想聽這個。”

　　專家對萊恩笑著擺擺手，“你一定不想聽見，我們結(jié)婚，只是為了生育孩子。不然，為什么人類有婚姻這個詞，而動物卻沒有呢。

　　“婚配制度自古有之，甚至說，它幾乎貫穿了整個史前人類的發(fā)展史。起初，是沒有確定的婚姻的，后來，基于物質(zhì)資源的分配，人們講究‘門當(dāng)戶對’，再后來，基于個性解放和精神自由，人們推崇‘自由戀愛’，可是，老實說，無論哪種方式，都不那么容易找到兩全其美的伴侶?！?p>　　“那么現(xiàn)在就可以嗎？”

　　“現(xiàn)在我不敢說，科學(xué)技術(shù)的發(fā)展是無限的，我們就如同行駛在大海上的一艘小舟，我不敢說我們已經(jīng)做到了完美，但我可以告訴你，現(xiàn)在方舟的婚姻，至少實現(xiàn)了以往人類歷史上從沒有實現(xiàn)過的，‘最優(yōu)匹配’?！?p>　　“……怎么理解，‘最優(yōu)’？”

　　“呵，你一下就抓住了重點。最優(yōu)，從種群的角度，使物種更高效地進化，更高質(zhì)量地存續(xù)，從個體的角度，找到異性個體間匹配的最優(yōu)解?！苍S你又要問，怎么理解這個最優(yōu)解，對嗎？”

　　萊恩等著他的回答。

　　“也許你還想問我，——什么是愛情，對嗎？”

　　萊恩看到專家的眼睛看著自己，輕輕地笑起來。“愛情啊，孩子，愛情……史前人類認(rèn)為它不可捉摸，而在我們今天看來，它已經(jīng)是一種非常清晰的東西。

　　“當(dāng)我們可以把人體分解至最小顆粒，激素，在我們看來，也不過是類固醇、氨基酸、肽類、蛋白質(zhì)和脂肪酸，每一種成分的分子式和來源，我們都一清二楚，一個個體在什么條件下會產(chǎn)生多少劑量的激素，這由個體的腺體和身體機能決定，而這些，由個體的基因決定。即便是‘個性’這種難以描述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清晰地找到它的基因解釋?！阅阏f，愛情，孩子，在當(dāng)今這個詞匯已經(jīng)過時了，因為我們有了更好的手段，比愛情準(zhǔn)確得多的手段，去找到我們的伴侶。古人相信愛情，是因為他們別無他法。古人不是也承認(rèn)么，愛情具有短暫性和欺騙性，可是基因不會，孩子，基因不會?！?p>　　“若是這樣的話……”萊恩說，“匹配的兩個人之間就會產(chǎn)生愛情嗎？”

　　“是的，孩子，或者說，他們有比較高的概率產(chǎn)生性吸引力?！?p>　　萊恩若有所思，“那么匹配……會不會出現(xiàn)偏差？”

　　專家的神色頓了一頓，隨即笑道：“孩子，你是在問，系統(tǒng)有可能出錯嗎，你就像是在問，1加1有可能不等于2嗎？”

　　“可是，我又怎么知道，一個機器替我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呢？”

　　“孩子。”專家的笑容有所收斂，“你是在質(zhì)疑什么嗎？”

　　“我只是想知道，匹配的原則。我想知道，按照您的說法，那個機器，它是不是根據(jù)我的偏好，或說是我的基因的偏好進行的匹配?！?p>　　專家笑了起來，“孩子，你很聰明，可以說，也很大膽，你是在質(zhì)疑，所有方舟人，都在采用的統(tǒng)一原則嗎？你是在質(zhì)疑，方舟千年來同舟共濟所仰仗的共同生存法則嗎？”

　　“既如此，就沒什么不能說的吧?！?p>　　專家頓了頓，隨即說道：“孩子，我真的很好奇，你又為什么會質(zhì)疑匹配的結(jié)果呢？”

　　“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p>　　“孩子，你今天是來拷問我的嗎？”

　　“如果我以方舟日報記者的身份問你呢？”

　　“什么？”

　　萊恩亮出記者證，“方舟日報優(yōu)選人專版主任編輯，如果我們要做一期專稿，向優(yōu)選人說明一下匹配的原則，我想大家會很歡迎吧?！?p>　　“好啊——”專家兩手一攏，向后靠去，“如果有采訪許可，隨時歡迎。”

　　萊恩抿了抿嘴。

　　專家說：“孩子，那么你可以告訴我嗎，你為什么會對匹配的結(jié)果……有疑問呢？”

　　萊恩想了想，說：“你怎么看，感覺這回事。”

　　專家笑了，“孩子，在停用平抑劑的情況下，人類感覺的可靠性有幾何呢？”

　　“什么意思？”

　　“人類感覺的判斷極其主觀，且具有偶然性，比如，同樣一個女子，你在不同的情況下看到，結(jié)論可能大不相同，也許，一絲光照，一陣清風(fēng)，一縷香氣就能左右它?！?p>　　萊恩沉默，他承認(rèn)，這也許不無道理。

　　萊恩說：“你愛你的妻子嗎？”

　　專家笑了，萊恩感到，那是頗為真摯或是慈祥的笑容，“孩子，老實說，在最初見到她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但是一想到她是命中注定屬于我的人，我就覺得她很可愛了，現(xiàn)在我們走過了幾十個春秋，我們從沒有對此懷疑過?！?p>　　專家打開萊恩的資料，“孩子，你的妻子……天啊，你真幸運。”

　　在長達一個小時的交流后，終于轉(zhuǎn)到問題的關(guān)鍵，他們?yōu)槭裁丛诨楹箝L達一個月的時間里，仍然沒有做該做的事。

　　“我……沒有辦法?！比R恩感到難以啟齒，他已經(jīng)在盡力地配合。

　　按說經(jīng)過這么多代的優(yōu)選，性功能障礙這種重大生理缺陷，在方舟早就不存在了。

　　“那也許……是心理原因？”專家說。

　　“也許。”

　　“那你，可有什么心理障礙？”

　　萊恩想說，每次看到茉莉的臉，他就想起在那個純白的房間里，他如一條脫水的魚般躺在椅子上，看到匹配結(jié)果的那一刻。他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刻。

　　可是，他沒有說。這和茉莉沒關(guān)系。

　　見萊恩不語，專家說：“可否有使用藥物？”他顯然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向更為直接的方式。

　　“不，”萊恩脫口而出，但他很快改口道：“好吧，我會試試?！彼蚕胍Y(jié)束談話了。

　　“那么，萊恩，我有必要提醒你，”專家最后說，“如果你們在三個月內(nèi)還沒有解決問題，將被采取強制措施，直至女方懷孕?！?p>　　黑蒙蒙的夜空看不見星星，萊恩靜靜地躺著。

　　手環(huán)發(fā)來信息，提醒他就寢的時間快到了。一個月來，它忠于職守，每天發(fā)出提示，告知他茉莉的生理周期狀況，提醒他按時睡覺，按量鍛煉，補充備孕所需的營養(yǎng)劑。所幸，它還沒有采取進一步的措施，雖然萊恩認(rèn)為，它隨時可能。

　　傳輸口每天都會送來粉色的透明膠囊，他統(tǒng)統(tǒng)將它們?nèi)舆M了垃圾桶。

　　強制措施……會是什么？

　　然而茉莉是無辜的。她理智而聰慧，將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成熟，永遠保持美麗優(yōu)雅，哪怕，在經(jīng)歷了巨大的打擊和痛苦之后。如果說優(yōu)選人就是優(yōu)秀的人類，她無疑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一稱號。

　　萊恩知道，比之于他，她也許更加痛苦和無助，可她一直隱忍著，仍然于第二天清晨做好早餐，面帶微笑送萊恩上班。她為這段婚姻所做出的犧牲，對萊恩的寬容與尊重，簡直讓他感動。

　　而這也更讓他難受。

　　他甚至偷偷去查過，解除婚姻的方法。可按規(guī)定，優(yōu)選人婚姻關(guān)系的解除，需在至少生育兩個孩子以后……

　　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難道真如專家所說，是感覺帶來的偏差？他本該愛上茉莉，可因為匹配日那天的刺激，使他對茉莉心生抵觸，那女子本是路人，可因為那夜的情境，他便對她念念不忘？

　　這也許不無可能。

　　可記者的直覺又告訴他，在今天的談話里，他碰觸到了一些東西。每當(dāng)被訪者被問到不愿說的問題時，便會如那專家一樣的反應(yīng)。

　　匹配，會不會出錯呢？不是他膽敢質(zhì)疑匹配的結(jié)果，而是，那專家的反應(yīng)，讓他開始懷疑這一點。

　　感覺，一定是錯的嗎？他沒有也無法向任何人言說的是，即便在今日，他也還是會想起那個影子。而且，他不僅會想起她的樣子，甚至?xí)λ纳裤剑趺纯梢?，那么無拘無束地，奔向廣闊天地……

　　如果這連續(xù)不斷的從未變過的感覺是錯的，那么他整個人，就是錯的。

　　今天，沒有月光，輻射塵一定遮蔽了方舟的上空，穹頂?shù)娜~片都閉合得緊緊的。來自四面八方的巨大的壓抑，向他壓過來。

　　三個月，他能理解這期限，畢竟，他們作為優(yōu)選人所享有的一切，都是方舟傾盡全力省下來的。

　　“滴滴?！笔汁h(huán)再次發(fā)來就寢提醒。

　　他不是沒有欲望，相反，他作為一個正常男性一直被這種欲望所折磨，無法填滿，無處慰藉，他甚至開始懷念服用平抑劑的日子，可現(xiàn)在他想要服用平抑劑，卻做不到。

　　穹頂漆黑一片。他想象厚厚的云層在空中漂浮而過的樣子，是的，他只能想象，他見過晴空，卻從未見過云朵。

　　“呼啦”一聲，他聽到一個聲音，那是什么在風(fēng)中抖動的聲音。

　　隨即一個身影，從他的頭頂上飛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