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驅(qū)逐(1)
“萊恩!”萊恩聽到沙蔓的叫喊聲。
劇痛自肩膀上傳來,萊恩被巨蜥死死壓住,幾乎要窒息了。
“不得了啦,巨蜥咬人啦!”人們喧嘩起來,好多人圍了過來,卻不敢靠前,萊恩試著掙扎,卻換來了更大力的撕咬。
“萊恩,不要動!”人群中傳來她的聲音,他聽話不動,巨蜥果然也不動了,隨即,身上的重量被卸去了,肩膀里的尖牙也拔出了。萊恩看到沙蔓將巨蜥從他身上牽走,他想對她笑一下,卻感到身體自肩膀向下,一點點地麻木了。
后來,他記得人們七手八腳地將他抬起來。他們足足用了八個人,換手了幾次,才將他抬進石屋。他像是根巨大的原木,身體僵直,動彈不得。
他被放置在石床上,隨后,他的衣服被解開了,他無法轉(zhuǎn)頭,但他從人們的表情中,看到了自己傷口的可怕,那大概是一排血肉模糊的洞,背后同樣位置,應(yīng)該也有一排。
但他已經(jīng)覺得比預(yù)想要好了,這要感謝鉛絲斗篷和密度極高的方舟制服,不然,以這大嘴怪物的咬合力,自己肩膀的骨頭怕是已碎。他稍稍放松了點,隨后便有擋不住的困意襲來。
人們嘰嘰喳喳地圍在他的身邊,似乎在討論著什么,他聽不清楚他們的話,但他們都是一副焦急而束手無策的樣子。后來,他們都被清了出去,屋內(nèi)變得寂靜。
他感到有人走了過來,坐在了他的床邊,從那氣息他也知道是沙蔓,于是朝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墒?,他盡了最大的努力,觸碰到她的手,卻被她甩開了。
隨后,他聽到她啜泣了起來。
他想說,沙蔓,你別哭啊,你別生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感到他就要睡過去了,于是,努力地睜著眼睛,看她,他又試著去碰她的手,可卻無論怎樣也動不了了。
她抓住了他的手。
他看到她用兩只手將他的手捧起來,而他的手卻僵硬而毫無知覺,仿佛她正緊握著的,不是自己的手。
她哭得更兇了,哭得一顫一顫。
他感覺自己快沉下去了。
額上涼涼的,好像有塊冰,隔了很厚的東西,放在了他的額頭上,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感覺很舒服,隨后他意識到,那是她的手……他覺得自己被套進了一個厚厚的橡膠套子,所有的感官都被隔絕,封閉……
***
萊恩醒來的時候,不知是什么時間。
他睜開眼,看見石頭房子的頂棚。一塊一塊的石頭,石頭縫隙間的泥土里,長出了植物的根須,這圖景慢慢清晰,經(jīng)由視神經(jīng)傳達到大腦。
連這里,都長草了呢,以前,這里是沒有草的。
他醒過來了,慢慢地轉(zhuǎn)動眼珠,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郁郁蔥蔥的植物墻還長在那里,那上面的葉子比以前多了一倍,陽光斜斜地照在上面,墻角的水槽發(fā)出潺潺的水聲,他不禁笑了,很高興,又回來。他還以為,自己回不來了。
室中無人,他在這寂靜中躺著。他試著動了動手臂,感到身體正從麻木中蘇醒,他低頭看了看,只見自己的肩膀上纏著粗布,身上蓋了一塊粗布單子,單子下只有一條粗布短褲。他聽到窗外有人說話,是年輕女孩的聲音,但既不是沙蔓,也不是苗。
“嘿,今天你是擦腿,還是擦手?”
“擦腿,我喜歡腿,大腿,呵?!绷硪粋€說。
“你昨天擦過腿了,今天應(yīng)該輪到我?!?p> “額……好吧,擦手也可以,手也很美哦,那么修長舒展的手臂,我好喜歡?!?p> “像樹?!?p> “對,像樹。”
“其實身體也很好啊,胸膛,腹部,像樹干一樣的結(jié)實的身體?!?p> “哈哈,對?!?p> “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醒來。”
“快了吧,這幾天的樣子越來越好,臉色也越來越紅潤了。”
“看來藥物起作用了。”
“是呢?!?p> “真想看看,他睜開眼睛的樣子?!?p> “哈哈,是啊,好想看看他的眼睛……”
兩人的聲音戛然而止,腳步也停住了,兩人齊聲惴惴地說:“族,族長大人。”
一個老者的聲音說:“來做什么?”
“做……日常護理?!?p> “先去吧?!?p> “是?!?p> 兩個女孩子快步地走遠,門被推開,一位老者走了進來。
萊恩還記得他的樣子,粗布長袍罩住身體,布滿風(fēng)霜和皺紋的臉,佝僂的身體,就像一株長在沙漠中的枯木,此次離近了,方看到,他的兩只眼睛一片渾濁,泛著灰白,頭向上仰著,好像在尋找光亮。
萊恩想起身,卻又一下子起不來。
“不必了。”老者說,“我估摸著,你差不多該醒了?!?p> 老者在屋內(nèi)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仿佛知道椅子在那里,轉(zhuǎn)過頭,朝向萊恩。
萊恩不確定他是否在看自己,試了幾次,終于坐起身來,拿起放在旁邊的制服上衣穿上。伸展手臂的時候,肩頭傳來鉆心的疼痛,萊恩轉(zhuǎn)過頭去,沒有發(fā)出聲音。
老者說:“年輕的女子,總會被年輕強壯的異性身體所吸引,這很正常,也是,天性?!?p> 萊恩尷尬地低了低頭,看來,兩個女孩的對話他也聽見了。
“你昏睡了整整一個月,渾身燒得滾燙,只能采取人工的方式不停地降溫。因為你救了族人,也因為你居然打敗了最強的巨蜥戰(zhàn)士,他們感激你,仰慕你,因此盡心盡力地照顧你,現(xiàn)在看來,算是沒有白忙?!?p> “謝,謝謝……”
老者走了過來,來到萊恩的床前,向萊恩伸出雙手。萊恩感到樹皮一般粗糙干枯的手抖抖地觸碰到自己的臉,摸索了一陣,然后向下,到脖子、肩膀,再到衣襟敞開的胸前……“方舟人的身體,的確不錯,強壯,優(yōu)美,把人類這上帝的造物的美發(fā)展到了極致,誰會不喜歡呢,即便是我,也會喜歡、羨慕?!?p> 萊恩向后避開他的手,系上衣服,不知他意欲何指。
老者直起身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一千三百余年啊,一千三百余年,若按25年一代的話,已經(jīng)過了52代。52代啊,造就了你——我,這樣的距離。”他用手在萊恩和自己之間比了比。
老者說:“方舟人,從基因上消滅了數(shù)千年來困擾人類的多種疾病,并大幅提升了身體機能,擁有更強的肌肉、骨骼、感官和大腦,更快的新陳代謝速度使你們有強大的爆發(fā)力、敏銳的神經(jīng)反應(yīng)和能處理大量信息的大腦。
“你們在純凈無菌的環(huán)境里長大,幾乎沒有病痛的困擾,加之充足的營養(yǎng)和規(guī)律的作息,你們的生長發(fā)育幾近完美,如同樹木一般,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都完完全全地呈現(xiàn)出每一個基因該有的表達。你不知道,在我們這里,能被比作一棵樹,是多么大的褒獎,因為枝繁葉茂的樹木,對我們來說,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p> “但是,”老者渾濁的眼睛又轉(zhuǎn)向萊恩,“你是否認為,相比于我們,你是優(yōu)越的呢?”
那問題在空氣中飄散,消融。
萊恩看向地面,他想他知道,老者指的什么。
即便如此,方舟人卻無法在這個星球上存活。方舟人所擁有的一切優(yōu)點,在方舟之外,都成了致命的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