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歷史老師給我們講述明清時代女人裹小腳的陋習,大家下課后都紛紛去搜索裹腳的圖片。
女孩子從七八歲開始用紗布把腳裹起來,不讓腳變長變大,取而代之的是足弓畸形地向上彎曲,大拇指重疊在其他腳趾下面,骨骼嚴重變形。如果女孩子長到十幾歲,腳就定型了,不容易裹腳了。
女孩子裹腳后行走能力下降,只能呆在家里操持家務,生養(yǎng)子女,同時和守寡一類的事件構成女人的貞潔和美德。
女孩們以誰的腳最小為美,小腳配小鞋,鞋子的頭是尖的,兩側配上刺繡花紋,在媒人說媒時小腳的女孩更容易被“選中”。反之,大腳女孩是丑的,是粗魯的,入不了富人家的眼。
這個現在看來十分畸形的審美,起源于南唐后主李煜寵愛的一位舞姬。她創(chuàng)造了一種鞋子讓自己的腳看起來小巧靈動,所謂步步生蓮。后來明清時代程朱理學被推崇,女性的“三寸金蓮”成為“潮流”。
我的祖母也曾經裹腳,她出生于1933年,那時距離抗日戰(zhàn)爭還有四年,清朝瓦解,軍閥混戰(zhàn)。在她活著的時候,她總記不得自己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但她記得自己的生日,每年我們都會為她慶祝生日。
她去世后為了銷戶,我翻看她的戶口簿看到那四個數字,仿佛自己回到了上個世紀,想象祖母年輕時穿著靛藍的盤口衣裳穿梭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有賣報紙的男童、搔首弄姿的旗袍女人、身穿中山裝的男人們和巡邏的士兵。
祖母是家里最小的女兒,襁褓中的嬰兒因為一次意外掉進火坑,燒毀了雙手,高燒不退,手上滿是感染流出的膿液。
高祖心疼她,于是想到用酒淋在手上消毒,可是他們不知道能否治好,而且酒淋在傷口上非常痛。最后高祖選擇淋酒在祖母的左手上,她的左手恢復了原貌,右手自此便萎縮成一團,除了大拇指,其他指頭都沒有指甲。
等到她十歲大,家里人給她裹腳。那時民國的開放思想早已滲入鄉(xiāng)村,而且正值抗戰(zhàn),大家都不知道哪天仗會打到自己家,所以沒多少人管女孩子的腳。高祖見祖母裹了十多天,每天痛得哭泣,便幫她解開了裹腳的紗布。
祖母還有個妹妹活在世上,其他的姊妹都在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祖母常常坐在院子里看著對面的群山靜坐,我很好奇她在想什么,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是怎樣的感覺,后來我坐在了她曾經坐的位置,看著風將樹葉吹斜,鳥兒鳴唱,雞在棚子里打鳴,終于明白她是在回憶。
所以,每當我問,“祖母,你在想什么?”
她都會給我講故事,有些是她的經歷,有些是高祖講給她的傳說。
高祖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個風水師,上至女媧伏羲,下至山妖水怪都知曉一二。高祖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幾乎每天都會有許多人圍坐在我家的火堆旁,看著柴火炸出火星,聽高祖講故事。
祖母的其他姊妹中,她最念念不忘的是她的三妹。有一年春天,百花齊放,村里的狗得了狂犬病四處咬人,三妹外出割草,剛好遇到那只瘋狗。
三妹被咬家里沒錢去看洋醫(yī),只能看著她高燒不退,然后眼睛變紅,嘴巴流口水,開始瘋狂咬人。為了防止她傳染其他人,大家把她綁在床上任她發(fā)狂,直到筋疲力竭,最后死去。
祖母是不會哭的,祖母說她一生只哭過一次,那就是在她第一任丈夫去世的時候。
那時她在外面做農活,忽然聽到一聲槍響,心里隱隱作痛,仿佛有預感一樣,她拿著鐮刀跑回家,發(fā)現丈夫躺在閣樓的地板上淌著好大一灘血。
高祖已去世,妹妹也已出嫁,孤身一人的她操辦了丈夫的喪事。她知道是村子里背槍的男人干的,為的就是自己家的家什。那個時代的家庭,沒有男性勞動力就等于沒有輪子的馬車,車上載著什么都會被搶。
高祖留下的家什,那些木料、桌椅早已不見,在戰(zhàn)火燒到山村時,祖母將家里的金銀首飾托福給最信任的好友,大家都躲進深山,那些金銀首飾再也沒了蹤跡。
戰(zhàn)火消退后她又嫁人了,第二任丈夫病世時她已經會熟練地掌控自己的情緒,應對突如其來的變故了,接著是第三任丈夫。
祖母笑著對我說,“人活得久了,會發(fā)現有些事情會重復來到你的生命中,但幸運的是你已經沒有第一次遇見它時那么的措手不及了?!?p> 她用鳶尾花的葉子編織出了一只鞋,鞋頭是尖的,所以叫尖尖鞋。她一遍遍地教我,我一遍遍地學,終于編出了像樣的尖尖鞋。
祖母的雙眼因為衰老而褪去了顏色,留下淡淡的淺藍。她的頭發(fā)銀白,被綰成發(fā)髻藏在帽子里。她的右手萎縮成一團,只能用左手切菜,生火,搬柴火。
小時候我被外公呵斥,嚇得跑到外面大馬路上哭,祖母急忙跑出來找我,讓我不要哭。每個放學的傍晚,祖母都會站在院子外面的石階眺望山下的公路,因為那里可以看到來往的車輛,可以看到我坐著回來的那輛紅色面包車。
在祖母去世之前我一直在節(jié)食控制自己的體重,祖母去世的那天我看著她凹陷進去的眼眶,緊閉的嘴巴,頭骨的輪廓盡顯,可我還是不相信她會離開我。
我趴在她的胸口,聽她微弱到衰竭的心跳,告訴正在為祖母穿壽衣的姑婆和外婆,“祖母她還活著!”
在那之后,我得了重感冒,一個月才好,葬禮剩下的花生變成我深夜孤寂的作料,我開始暴飲暴食。因為長期節(jié)食而縮小的胃被我無限成大,我知道自己需要填補的不是生理上的饑餓,可是沒有人聽我訴說。
我只有默默地把我的悲傷吞下。
那一年,我胖了將近四十斤,回到學校的我仍然時不時去購買大量零食。后來有一天夜里,我夢到了祖母,和她同時代的人們坐在一起曬太陽,陽光普照,她笑的很和藹。
醒來后,我覺得自己要釋懷了。
祖母教給我的尖尖鞋,我已經忘了,但我學了更復雜的草編蚱蜢,回老家時隨便編了幾個,外婆拿到登山道買了幾百塊。
外婆說,“你祖母的手藝,我總是學不會,倒是被你繼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