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八年夏,路尋功勛攢的差不了多少,也是這一年來第一次接到一個刺殺宗師的任務(wù),路尋算著這一票干完,他的功勛值就足夠換取消息了。
任務(wù)是殺掉一個從鄰省跑到淮南省的惡人,由賢圣宗發(fā)布的,任務(wù)上描述的是惡人在鄰省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希望暗香樓能活捉交給賢圣宗處置,以便給民眾一個交代。從暗香樓提供的消息路尋可知賢圣宗是大乾朝一流的宗門,宗主賢圣上人還是位大宗師,宗門建立三十多年,在駐地行善了三十多年,庇護鄉(xiāng)里,期間還為民眾解決了匪患。
任務(wù)聽起來沒有什么問題,賢圣宗的信譽也能信得過,只是路尋有一點不明,那就是賢圣宗家大業(yè)大的為是什么不派人自己來追,又不是出不了宗師,為什么還要在暗香樓發(fā)布,這樣多此一舉呢,路尋經(jīng)歷的這么多,只覺得事情恐怕沒有任務(wù)上描述的那么簡單。
逃命的宗師很難固定位置,路尋又自己發(fā)布了一個任務(wù),尋人幫他找到目標,銀兩路尋現(xiàn)在多的是,就算路尋和大娘加上王鈞昭三個人一起幾輩子也花不完,做地下生意的是真的賺錢,所以路尋根本不吝嗇,發(fā)布了多條,省的自己跑腿,能用錢解決的事為什么要用時間和精力解決呢?
接取任務(wù)的人很多,畢竟像這種不殺生的任務(wù)可不多而且懸賞這么高,只是存在一些風險罷了。
惡人的位置在一天下午也很快確定,接下來便到了路尋的出場,路尋快馬加鞭,也不在意是晚上是白天,因為線報說惡人在密林里,沒有外人在,那么白天夜晚也就無所謂了,反正也不會有人看見。密林很大,路尋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個人。他已經(jīng)乏力的躺在樹下了,從姿勢上看,這人就不能是個慣犯,最多算個新手,因為連怎么隱藏都不知道,就直挺挺的躺著,一點掩護都沒有,不知該說他心大,還是真的不想活了。
男人勉勉強強的睜開了眼,看到了眼前的路尋,“你是來殺我的?”
路尋沒著急應(yīng)話,而是打量起了躺在地上的男子,從氣息上看,這人現(xiàn)在沒有宗師境的實力,最多只有先天的實力,身上衣衫襤褸,能看出這一路上的艱辛,這點也更能映照路尋之前的猜測,這人不是個慣犯,倒真的像是個被追殺的平民。臉上也是臟兮兮的,干涸的血水混合著泥土畫了個花臉,看面相已經(jīng)無法辨別他的具體年齡,頭發(fā)也是披散著,這模樣說是乞丐也不為過,甚至乞丐可能也比他現(xiàn)在的情況要好。
“我不是來殺你的,我只是來抓你的”
“賢圣宗?”
“暗香樓”
男子鼻息中透出一絲冷笑,頭搖的是那么的無奈,他或許沒聽過暗香樓,但至少能知道他們和賢圣宗是一伙的,他笑得也不是自己的命運,而是笑賢圣宗的手段拙劣。
“為什么要抓我,而不是要殺我?”但他還是有些疑惑。
“賢圣宗的交代”
本來殺手不應(yīng)該說出主顧的名字,但是路尋不是個全職殺手,他無所顧忌,而且他還認為敢殺一個人為什么不敢承認呢,最少讓人死的明明白白。但是路尋也不是對誰都會交代,路尋只是覺得這男子的事不是那么簡單,想格外知道點什么,想用這個套出點他的話。
“賢圣上人真可謂是賢圣啊,我犯了這么大的罪還愿意寬恕于我”冷笑開頭冷笑結(jié)尾,道不盡的凄涼。
路尋能聽出話里有話,這話絕不是正著聽的,那語氣就算是他這個外人都能聽出莫大的諷刺。但他覺得男子可能也是想錯了,抓他未必就是要寬恕他,也許是更殘酷的折磨呢?
男子慢慢的坐了起來,一只臂肘拄著地掙扎著坐了起來,另一只在晃蕩著,應(yīng)該是斷了,這次男子要想看路尋得仰頭了,所幸他根本沒想看路尋。路尋也退后了幾步,把彼此之間的距離拉開,以免給他太大的壓迫感。
“小兄弟,有水嗎?”男子可能有幾天沒正經(jīng)喝水了,此前因為臉上糊成一片,路尋也沒注意。
路尋把水壺扔了過去,落在了男子腳旁,路尋是按正常人的距離扔了,驟然忘了他現(xiàn)在怕是連個殘疾人都不如,男子伸手去夠,一只手能活動顯得很吃力,平衡也不好控制,幾次伸手去夠都側(cè)身順勢倒了下去,他又掙扎的想蹲起來去拿。路尋在一旁看的不忍心,走過去撿起伸手遞了過去,男子抬頭看他,眼神很清澈。路尋舉了很久,他才伸手去接,并道了聲“謝謝”。路尋又走回了原處,也找了棵樹依著坐下,男子這個身體狀況出不了什么亂子。
男子喝了幾口,剩下的倒了點到臉上,順便用衣服給臉擦干凈,說是干凈還是很花,畢竟衣服就不干凈,路尋又把手帕遞了過去,男子抬頭看他,又是很久,伸手去接慘然一笑。
臉擦干凈了,路尋才看出男子的大概年齡,能有四十多,額頭上還有一道傷口,應(yīng)該是剛開的,因為剛剛結(jié)疤,臉上的血就是它造成的。男子看著手里已然變黑的手帕,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伸手去給路尋看,自己覺得很尷尬,“送你了”路尋笑了笑,一擺手。男子把手縮回,揣進了懷里,只是這衣懷破碎的,路尋能清清楚楚的看到里面,揣只是個他的習慣罷了,并不能完全的保證它不會掉落下來。
男子又繼續(xù)喝了幾口剩余的水,路尋在一旁靜靜的看著,男子也好似沒人般自顧自的喝著,可是壺中路尋可以肯定裝的是誰,他卻喝的格外的苦澀,眉頭緊皺,像要纏在一起一樣。
“暗香樓是什么”男子像是跟多年的朋友聊天一般的語調(diào),平靜而平緩。
“負責做臟活的”路尋的回答也簡潔明了。
“你可不像”男子平視路尋,輕微的聳肩,“你心軟”
路尋自身很認同他的說法,他確實心軟,要是個平常的殺手,面前的男子早就被綁到了組織里了,還容得跟他廢話,只是他嘴上不愿認,“無所謂像與不像,當我拿著劍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時我就已然是,這是事實”
男子笑得很輕,輕的笑聲都好似是呼吸聲,不知因為是無力還是疼痛,他盯著路尋的眼睛,眼神是那么的清澈。
“小兄弟,看你也就二十多吧”
“三十了”
“結(jié)婚了嗎”
路尋被這個問題問的瞬間沉默,如果剛二十的時候問他,他的沉默或許是因為沒有合適的,或許是因為喜歡的女孩不喜歡自己,而如今三十歲的沉默,那只有不想結(jié)婚,或是注定了想要結(jié)婚的人非她不娶式的衷情。
男子很有分寸,不像平常人家的親戚還會接著問原因,他們也不想想如果原因能說出來還至于沉默嗎?男子沒有繼續(xù)再問,而是換了個話題,他就像吃定路尋一樣。
“那你愿意聽我講個故事嗎”男子說完,身子又滑了下去,只有頭還挺立著,長時間坐著可能也是他的身子吃不消,自己選擇了個較舒適的姿勢。
路尋或許也是希望他不再深問,所以欣然接受別人主動的轉(zhuǎn)移話題。
“我記得我三十歲的時候,我女兒都五歲多了,她很可愛也很聽話,那時候我在成立的武館做教頭,城里練武的都是些富家子弟,所以錢很好賺。偶爾下班都會在城里買些好吃的給他,我很享受每次爸爸的叫著,更享受的是她開心的面容,她母親死的早,在生她的第二年便得了一場怪病,我請了好多郎中給她看,甚至托了關(guān)系找到京城的名醫(yī),可都無濟于事,最后她也在郎中無數(shù)聲盡力中安然閉眼,當時我很痛苦,可現(xiàn)在轉(zhuǎn)頭一想,也許她那時死了也好,不至于像我這般不死不活的痛苦?!?p> 男子講的式自己的故事,路尋也能猜到,就算他的故事說是朋友還是親戚,那核心說的還是自己,畢竟誰還會在末路去談別人呢?
“她母親死后,我盡心的照顧著女兒,還教她修行,這也是她留給我的最后的懷念。后來我破入宗師,就辭了武館的工作,但我并沒有因此就少了收入,反而賺的更多了,因為宗師的名頭,附近的富人都愿意把孩子送到我們家去,做一個私教。甚至還有人登門提親,可那個時候我女兒才十歲,于是我就都一一回拒了。”
“但是提親的人并沒有因為我的回拒而減少,一直到我四十了,我女兒十五,我才考慮為他找個婆家,但我并不想找個富人家當親家,可能當時還是因為偏見,覺得富人玩的花,婚姻都是有目的的聯(lián)姻,我怕我如果有一天出了意外,我女兒就會因此失寵,所以我想給她也找個武人的人家?!?p> “倒也如意,女兒沒到十六,便有一個賢圣宗的弟子上門提親,要了生辰八字?!?p> “我當時沒有多想,因為我信得過賢圣宗的信譽,再我效的時候,就聽父輩說過賢圣宗的好,他們的高尚,為世間開太平,現(xiàn)在想想那就是個屁,他們一切都是為了利益。”男子搖著頭再次的重復(fù)了最后一句,“一切都是利益”
“利益?”路尋也在嘴里品味著這個詞語,這個詞路尋從小聽到大,無數(shù)的事都會跟這個詞掛上鉤,好像這個詞語才是人們的生活的核心,世間運轉(zhuǎn)的推力?!盁o利不起早”,“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說的無不是這個詞語,就好像上天用利益把天下的眾生用線吊起,肆意操控。
男子已經(jīng)完全的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沒有聽到路尋的低喃。
“沒過多久,女兒便與他訂婚了,然后正式的嫁入他家,也拜入了賢圣宗修行,這是賢圣宗為了宗門開枝散葉提供的福利,弟子的伴侶也可以入門修行?!?p> “起初我還挺高興,女兒也會時常的回來看看,一家人其樂融融,但是到了后半年女兒就再也沒回過家,半年的時間我還沒在意,我還想著可能是宗門事務(wù)繁重或者是自身修煉遇上瓶頸了,沒有時間回家,你也知道這種事在修行重人很常見?!?p> 雖然問題拋出,但是還沒等路尋肯定,男子就接著往下說。
“在這時間上又過了半年,我才漸漸的感覺不對勁,我女兒才十五六后天境,什么事務(wù)和瓶頸能困住她這么久,以至于一年都沒有回家,這不正常,于是我就想親自去賢圣宗看看。可是到了賢圣宗人家并不讓我進,說我是閑雜人等,那時候我還心存敬畏,也就沒強進,在宗門外讓執(zhí)勤的弟子給我女兒遞封信,想問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p> “可是我信雖然遞進去,但是回信卻一直未到,我又給女婿遞了一封,只是結(jié)果是一樣的音信全無,我等不及了,就從個防守薄處進去了,我是個宗師,以前是給他們面子才乖乖的在外等待,我要想進去除了賢圣上人還沒人能攔住我,我進去后,可能也是賢圣宗安穩(wěn)太久了,連個懷疑的人都沒有,而且我塞了錢就能問道女婿的位置,也幸好我問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兒,要不然當天我就不可能走出來?!?p> “到了位置,我看到女婿還在,心里放心了許多,只是有點埋怨孩子怎么都不給我這個老人家回信,但當他看到我后顯露除的那副慌張的面孔,我的心又緊張了起來,我厲聲質(zhì)問我女兒呢,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我的心更是瞬間沉到了谷底,我拿他的命威脅他,他這才磕磕巴巴的說了原委?!?p> “原來當初上門提親就是師門的命令,要的生辰八字不光是婚姻的正常流程更是為了確定命相,如果命相不符合就說不合適便好,沒什么損失,但是我女子生辰八字全陰,屬于至陰之體,而至陰之體正適合用來煉制陰陽丹?!蹦凶诱f到這似乎陷入了迷茫,停頓了好久,僅剩的能活動的手在抓著頭發(fā),一下兩下。
路尋猛然站起,神色驚愕,“什么?”。雖然男子還沒說完,但路尋已經(jīng)猜到個大概。
“你能想象嗎?他們竟然在用活人煉丹,一個自詡為正派的宗門竟然在用活人煉丹,我養(yǎng)了十五年的女子在他們這幫正派人物眼里竟然只是個單方?賢圣上人為了給自己續(xù)命竟然用人煉丹?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世界瘋了?!蹦凶釉秸f笑的越大聲,淚水也決堤般的涌出,笑得很慘然很無奈,哭的很痛苦很無力。
“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男子接近于嚎的嘶啞聲。
路尋站著人都傻了,這種事他聞所未聞,他以為大宗師都會像自己師父和師伯一樣正派,最次也要為天下武者的榜樣,不再以法律為底線,而是以道德為底線來約束自己。他怎么能想到一個正派大宗師會連臉都不要了,做出的事都不能說是違背法律,簡直是違背人道。老天到底有多瞎,能縱容這種人成為大宗師。
“我把他殺了,房子也點了,然后這個老畜牲竟然站出來說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而天下人只因為他的名聲都選擇了相信,我四處奔走,向世人展現(xiàn)他的罪惡,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我,都說我是瘋子甚至還有人說我是瘋狗在亂咬善人”
“可是明明是事實,為什么就沒有人愿意相信我呢?”
“難道只因為他是賢圣上人,而我是個不出名的宗師?”
無力的控訴在路尋的耳邊回蕩,這不僅僅是因為身份的高低,更是因為多年來給民眾積攢的假象,做在表面的事很好的掩蓋了內(nèi)心的偽善,不單單是男子的能量太小,而且還是高尚的印象被刻下民眾的心中已經(jīng)很難修改。
“后來我就被追殺,但我還不想死,如果我死了,那他大可以高枕無憂繼續(xù)做他的骯臟的勾當,繼續(xù)做他的善人,做他高高在上受人景仰的大宗人,他大可以繼續(xù)肆無忌憚的用別人的命去給他偷取時間。我不甘心,我想讓世人知道他的罪惡,哪怕只有一個人愿意相信我。”男子說道激動處用手奮力的拍打著地面,仿佛把大地當成了賢圣上人的胸膛,揚起的灰塵當作他的血液,他要讓那個口中的老畜牲承受自己的憤怒,承受在現(xiàn)實中無法做到的憤怒。
“那你就沒去報官?”路尋皺眉問道。
“報官?是去自投羅網(wǎng)嗎?”男子問了兩個有著明確答案的疑問,倒不是他覺得官定不會相信,而是他相信官定不會為了一個如喪家之犬的宗師去得罪一個如日中天的大宗師,況且這個大宗師風評一直都很好,他們又未必會比民開智多少,會比他們有魄力多少,所以也就未必會做出正確的判斷。
路尋詞窮,這種無力感他也有所體會。
“小兄弟,你相信我說的話嗎?”
路尋點頭,他是個外地人,沒聽過賢圣上人的故事,以至于他可以不受任何的影響,對于一個父親來講,如此的聲情并茂的,痛不欲生的闡述,他自然是相信內(nèi)容的真實性,而且他也然三十了,在江湖奔波就已經(jīng)有十二年有余,太多的經(jīng)歷讓他明白人的復(fù)雜性。
“哈哈哈哈哈,終于有人愿意相信我了,這個老畜牲我咒他不得好死?!蹦凶佑行┋偘d的手舞足蹈,只是他的身體狀況讓這段封魔看起來是如此的凄涼。
“我也不想再跑了,那么能請求你別把我?guī)ё?,就地殺了我嗎?我不想再去面對了,我看不了他的那張臉,我恨我憤怒無比卻無力改變最后垂頭喪氣潦倒至極,我如今已經(jīng)一無所有,活著對我來說就是一種罪?!蹦凶右仓雷约嚎隙ㄊ亲卟涣说?,自己殘破的身軀怎么能敵得過面前的壯小伙。
“你走吧,就當我今天沒有遇到你?!?p> 路尋的話讓男子很意外,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路尋,眼神中好像有點驚慌失措,更有點迷茫無助。讓他走,他又能走到哪里呢,四海那么大,如今何處能為家。可是路尋看了他一會就轉(zhuǎn)身離開了,男子掙扎的站起身,望著路尋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了一會自己便朝著反方向離去,此時的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了下去,剩的只有余暉,但是余暉束縛不住影子,它并沒跟著男子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