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張老爺子,咱倆可是老長時間沒見過面了啊,還以為你這老不死的是不是偷偷在那個角落蹬腿了呢,今天冷不丁碰見你還以為碰到鬼了呢,一瞧你這氣色這不比我這老頭都要好嘛。咋滴,這么久不聯(lián)系是不是忘記我們這些個老兄弟了?。俊?p> 這被稱為張老爺子的老者看著自己旁邊這位已經(jīng)來往了四十多年的趙老頭哈哈笑道:“你這趙老頭,這么久沒見過面說起話來還是那么臭,你那借我的酒錢都還沒還我可怎么舍得閉眼呢。老兄弟我這些日子也是抽不開身,要不然哪能不去和咱們哥幾個喝點啊?!?p> “欸,你這老頭子,啥事都記不清,就這借你那點錢還揪著不放了,等哪天我家那孫子有出息了,看我不用票子啪啪打你這老頭子的臉,哈哈哈哈?!?p> “得得得,你這搞得我借你錢好像還是我做錯事了一樣,再說了,你孫子再出息能有我家那孩子出息?我這孩子那可是實打?qū)嵉纳裢ǎ覀兝蠌埣夷强墒沁t早要發(fā)達的命,當年你借的那點小錢我這老頭子心眼大,也就不計較了。咱們這幾個老兄弟都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啥時候再一起聚一聚啊?!?p> “行行行,喝酒那可待喊上我啊,當年我可是一口氣吹兩壺,如今也是風采不減當年啊,哪天還待讓你們見識見識。話說老張頭,你那句話我可記住了啊,你客氣說說不用還,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去去去,老頭子我那可是說一不二,一個唾沫一個釘,你可犯不著再提醒我了?!?p> 兩位老友共乘一輛馬車,一個坐在車里,一個坐在車頭。
車頭那位看著在眼前仿佛不斷生長的道路,心生感慨,嘆了一口氣對著車內(nèi)那位說到:“老張頭,你說你這一把年紀了,怎么還和年輕時一樣莽莽撞撞的,那算命先生都說了你是有福氣的命,你這老頭就算在家坐著也是富貴天上來,別人羨慕都來不及,你倒好,一把年紀還這么折騰,哪天指不定你們老張家的福氣就被你折騰盡了,何必呢?!?p> “你這趙老頭還真是越活越糊涂了,那些裝神弄鬼的算命先生說說兩句好話好讓你多掏點票子,你這還真相信不成?”
“唉,信則有,不信則無啊,好話聽聽也心情也好,心情好了也能多活幾個年頭不是?你說你這當年那么落魄,現(xiàn)在不一樣家大業(yè)大,這還算不得你老小子有福氣?現(xiàn)在再折騰折騰,最后臨老臨老,說不定還要把自家年輕人搞得不能安寧,劃不來啊,老兄弟?!?p> “不是劃不劃的來,而是心口這股子氣,實在是出不來啊?!?p> 兩位老兄弟不約而同地同時嘆息一聲,唉。
兩位老人話沒說太透,若是有旁人在場,定然是聽的一頭霧水,但兩位老人這么多年來往,雙方在說些什么,自然是心知肚明。
車頭那位車夫趙老頭,不是別人。正是那帝都的商會當中從上往下數(shù)排行第三的大商會——維恩商會的前會長創(chuàng)始人趙興,一個人來這帝都打拼出三分家業(yè),也是早些年帝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事業(yè)強人,不過這些年因為年紀大了,力不從心,就從一線上退了下來,把商會會長的位置讓給兒子坐了。兒子也爭氣,在生活上不僅娶了個漂亮持家的好姑娘,還生了一個帶把的白白凈凈大胖小子,生意上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遜色他的老爹,近些年把自家商會也搞得風風火火的,平時也孝順,什么好事都給自己老爺子想著,什么累活都不敢讓老爺子干。不過兒子孝順歸孝順,老人家自然是沒什么怨言,但就是清閑下來的日子讓這位老牌商業(yè)強人有些子不適應(yīng),家人人都忙,小孩子也是要上學,在家里閑的沒事做的老爺子自然是閑的都要長毛了。老爺子思來想去要給自己找個事情做,就不顧自家孩子的勸阻,駕著當年一個人打拼時坐的那輛馬車做了一個車夫,雖說掙不了幾個錢,但坐在車頭,和車上的人聊上幾句,還是能排解點心中的寂寞的。錢財對于他這樣的大家,也已經(jīng)算得上是身外之物了,之所以不還那張老頭喝酒錢,也是老爺子知道張老頭也不缺這個錢,而且有這個話頭,相互之間還能碰上個面喝個小酒,雙方對此都是心知肚明,于是一個不急著催債,一個不著急還錢,倒是有幾分默契。
若是說那車頭的趙老頭是帝都中一個實現(xiàn)由普通百姓轉(zhuǎn)變?yōu)橐环礁簧蹋敲催@車里面的張老頭則是剛剛好相反,是由一名官家弟子成為一個平民。
老者姓張名永望,原是議事庭四品官員張元化之子,其父張元化為議事庭三十九席文官,在這帝都當中不說手眼通天,但也絕對說得上是一個大人物,不過讓張元化最為自豪的不是官場上的成就,而是他這小兒子張永望:三歲識文,五歲詠詩,八歲即可做文章,雖然說有些孩子脾性,但永望自身的才學那可是沒有任何弄虛作假,整個家族都說這孩子可以子承父業(yè),輔佐君王成就生前身后名。
張元化雖然口頭上從未言說,但心里自是十分疼愛這老來得子的孩子,當年這孩子出生之時,有一算命先生大概是掐著點摸到了門口,對著門房說老道昨日觀夜象,約是有文曲星降臨人間故到此瞻仰仙人容貌,官場沉浮這么多年的張官員怎能聽不出這是那江湖騙子常用的騙錢財?shù)陌褢?,但再怎么說心中也是喜歡這老來得子的孩子,有人夸獎自家孩子心中又怎能不歡喜,當場就說一句有賞讓帳房先生給那算命老道千把塊錢。后來自家孩子長大時所表現(xiàn)的艷艷才學更是讓這張元化心中驚喜,向來只知盡人事,不信聽天命的他也開始想著這孩子會不會真是那星宿轉(zhuǎn)世,自然是越來越對自家這小兒子喜愛。
張元化任職為督察,平日里那監(jiān)督官員,考察言行便是自身職責所在。不過張老督察自也是個鐵面無私的人物,為人處世行事風格多為強硬,剛直不阿,說起話來也自然是毫不避諱,往好聽里說這是直言不諱,難聽里說這就是不會察言觀色。都說雖怕天災(zāi),更懼人禍,老爺子這么多年因為那剛正性格自是在官場上樹敵不少,按老爺子的性格能進入議事庭本就是天大奇跡,奈何議事庭上那都是官場浸染多年的老妖怪,不知老爺子在庭上說了什么得罪人的話,當天退庭之后便有刺客前來尋仇,將張家一家老小皆是屠殺殆盡,只有張家最小的孩子張永望僥幸躲藏起來,逃過一劫。但一個張姓家族,自此便從帝都消失,朝廷后來追查,那刺客如同一縷煙云一般尋不到蹤跡,多年也是尋不到那兇手,后來也是不了了之。而張家最后的香火,張永望也是在那一天斂去了孩子心性,更是出乎意料的沒有逃出帝都,而是勵志為家族報仇,日夜勤學,而這趙老頭也是他在求學那段時間時相識,不過那時趙會長也不過是一名小小商販,而他張永望也只是一介書生罷了,這也只是小事,不值多提。
后來張永望也是考取功名,并在朝廷的有意照顧之下也是成為了和老爹一樣的一名四品督察。張永望不顧避諱,在自家舊址又建一座張府,一來是挑釁仇家,但另一重意思也就只有他與那趙老頭知道,自然是尋找仇家,滅門之仇從來不曾忘記,張永望恨不得早日抓住那不世仇敵以告族人在天之靈。
趙老頭雖說知道滅門之仇,不共戴天,但也知道可以一手抹去一名三十九席官員的仇敵有多可怕,知道勸不住他這位老朋友,只能多年來陪在這老兄弟身邊,一是希望他不要做傻事,二來也是以求自己這老朋友落難時自己能靠多年來積累下來的關(guān)系拉他一把。
閑話不多提,回到今日。
“唉,趙老頭,你這今天看來不是接我一人啊,咋滴,老朋友還不能包個專車啊??!?p> “嘿,張老頭,今天也是有個雜貨店店長說是也要去那金石城,這店長我平日里有些來往,雖說年輕,但為人也是不錯,更難得的是長得跟我年輕時是一樣風流倜儻,這不想著順路也就帶著一起去了唄。話說你要想專車?那行啊,待加錢,咱們這叫親兄弟,明算賬?!?p> 張永望笑罵道:“得得得,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年輕長啥樣我會不清楚嗎?臨老臨老還裝模做樣。我這剛說完不用還酒錢你就在這跟我討價還價了,可真行。行了行了啊,我也不趕時間,趕緊去接你那風流倜儻的小伙子吧?!?p> 沒多少時間,便到了那趙老頭說的那雜貨店門口了,張永望坐在車里,聽著一男一女跟那趙老頭談笑兩句后便上車了,張永望見先登車是一女子,兩鬢青絲如同綢緞一般柔軟發(fā)亮,容貌身姿窈窕動人,使得這浸染書卷多年的張永望不由自主聯(lián)想到那小時候背過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一詩,當真是魅而不妖,雖說自己年歲已高,對這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但旅行路上舟車勞頓,身邊有一秀色可餐的美人,定然也是可以使得這路上不再顯得那么枯燥無聊。
正當張老頭感嘆于眼前女子的出人姿色之時,車頭那老趙頭約莫著是男子登車了,就對后面的張老頭喊話道:“喂,張老頭,看見后面的小伙子沒,是不是如同和我年輕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后面的年輕男子聽到了,估計是不好意思,擺了擺手,對著張永望行了一禮。
但張老頭已經(jīng)聽不到趙興的喊話了。
是他!
就是他!
那一頭及肩黑發(fā)!
那一身白蛇黑褂!
化成灰我也能認得他!
五十年前。
張永望那時十一歲。
當天下雨。
張元化早朝回來之后悶悶不樂,聽的娘親說是爹爹在早朝上和別人吵了一架吃了點虧,現(xiàn)在正是心情不好的時候。自小就知道自家老爹性格的張永望知道爹爹現(xiàn)在需要靜一靜,娘親也說現(xiàn)在不要去打擾爹爹,自小就十分聰明的張永望自然是不會去給爹爹徒增煩惱,遠遠看了一眼老爹那憂愁的面色就自己跑開了,可他哪里能想到,這一不經(jīng)意的扭頭,竟是他與老爹見的最后一面。
張永望孩子心性,正值貪玩的年紀,爹爹那里去不得,覺得無事可做就跑到后院去找那家里的小仆玩躲貓貓去了。跑到后院之前,就聽到那門房遠遠喊道:“老爺,有客人!”
永望一瞥,看到了那名客人,手持一青傘,身著一繡有白蛇的黑色大褂。一雙桃花眼,一張翹嘴巴,看得小永望不禁想到昨天早上爹爹要他背下來的詩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不過當時小永望也就只是看了一眼,想著原來世間還有這般好看的男子便鉆到后院玩耍去了,畢竟孩子心性還是貪玩嘛。
在后院中躲貓貓時,小永望雖然聽不到前屋中那名客人與老爹得談話,但能聽得到前屋中老爹的哈哈爽朗笑聲,小永望就想著這今天還真是來了一名貴客,讓老爹這般開心。老爹開心,自己就開心,聽得爹爹的笑聲,自己心情也是更加好上了幾分。
過一會,輪到小永望躲藏了,看著那小仆在對著樹閉著眼一二三四地數(shù)數(shù),小永望聽著前院動靜估摸著談話還沒結(jié)束,當即靈機一動便是耍賴地往前院跑去,心想著這躲在前院自然是找不到我。
到了前院,那躲在哪里好呢,小永望吧目光投向了那院子角落里儲水的大水缸,儲水必要時可以用作救火之類,平日里水缸就用作生活用水,淘米洗菜之類的,因此缸中也是每日換水,水自然是清澈無染??粗@清澈見底的一缸水,小永望心頭一動,撲通一下就跳入缸中,這缸中的水對于平日里最喜河中嬉戲的小永望來說自然是不在話下,小永望雖然知道這樣事后必然少不了挨罵,但挨一頓罵就能換得一場游戲勝利,那在于小永望的孩子心中自然是十分劃算的。
小永望平日自詡是張府第一憋氣高手,就偷偷躲在那缸底,憋著氣,聽著外邊的動靜。
不過還沒聽到那躲貓貓的尋人動靜,倒是聽到了前院自家老爹與那客人起身似是要離開的動靜,小永望知道老爹要是看到自己躲在這里,肯定是要拎著自己耳朵把自己拽出來一頓臭罵,臭罵倒沒什么,這拎出來自然是躲貓貓贏不了了,于是小永望當時就把身子趴得更低,不敢讓老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靜。
聽著老爹與那公子走到了門口,小永望心里突然想到了那名公子的天人容貌,這客人要離開了自然是以后不一定能再見到,就想著能不能再看看這瀟灑公子,就偷偷把眼睛探到了缸邊。
只見那門房給自家老爹打著傘,老爹背對著小永望,看不見神色,但聽著語氣似是十分高興。
小永望心滿意足地看到了那名瀟灑公子的容貌,再看還是那般好看,公子還是打著那把青傘,還是那一臉笑容,聽著自家老爹的話時不時點頭,小永望心想著這真算得上是自家老爹的忘年知己了。
然后,小永望看到了,年輕公子點了點頭笑意收斂,嘴巴做了兩個字的口型。
青傘收,
片雨不能沾身;
劍氣開,
身旁再無他人。
帝都無張府。
事后多年,
張永望才知道那口型所對的話是:
當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