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嬢孃?”
“啊呀,你怎么那么煩塞,,勞資吃飯你也管,勞資穿衣服你也管”嬢孃發(fā)飆了,目光看向她,是很嫌棄的模樣。
“嬢孃~”季大黎眼神里全是激動,嬢孃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看到她,和她說話的人啊。
她很乖巧地站在床頭,臉上的笑容陽光又燦爛,歡喜又害怕,光著的腳丫子都緊張地摳起地面。
“好了噻~”老人終究支起身子就下了床。
大紅色的塑料坡跟拖鞋,走在地上啪啦啪啦響,或許是真的煩了,嘴里一直碎碎叨叨的數(shù)落著。
“你一個鬼娃,不投胎,跑到我屋里頭做撒子,老人看到你這種東西,寓意不好噻……”
“哎喲~你不了穿個白裙子晃來晃去?!?p> 嬢孃打開電視,季達黎又乖巧地坐在沙發(fā)上。
桌子上碗筷還沒收拾,一兩個小蒼蠅嗡嗡嗡地飛來飛去,那剩下的紅燒肉,在昨天晚上就被嬢孃吃掉了。
“你咋子就想不開么”她端著一碗米糊糊已經(jīng)扒拉完了,嘴里的絮叨卻沒有停,從家在哪,問到了為什么死了。
那胖胖的身子就特別愛坐在矮矮的椅子上,站起來的時候還得扶著桌角才行。
“也沒帶人給你燒點紙錢嗎?穿的像個麻袋一樣”
她終于將桌子上的碗筷收掉了,抽了一張紙擦了擦桌面上的油滴子。
季達黎嘟了嘟嘴,她很喜歡這身麻袋的,手里擼著花花,也不敢頂嘴,她還想說,桌子這樣擦是擦不干凈的,可她怕嬢孃炸了毛,趕她走。
她再也不想對著樹葉,對著沙發(fā),對著自己的腳丫,點到一百又一百下。
廚房里發(fā)出洗碗聲,電視里是昨天沒續(xù)上的甄嬛傳,手邊是一個超級愛打盹的貓,季達黎,愛極了這人煙火氣息。
叭嗒叭嗒……嬢孃的走路聲。
叭嗒叭嗒……嬢孃又走回來了。
掃帚掄了兩下,就算把衛(wèi)生打掃了。
叭嗒叭嗒……嬢孃去了臥室。
叭嗒叭嗒……嬢孃拿了一本相冊回了。
她坐在了季達黎身旁,花花挪了挪胖胖的身軀,窩在老人的腿上。
“你看,這是我的娃”
相片是很久以前的,穿著軍裝笑意盎然。
“他也死咯,都沒回來看我一眼”
嬢孃的手指撫摸在相片上,突顯著蒼老許多。
“汶川大地震的時候他去前線,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哎喲……勞資又想哭咯”
嬢孃手指擦了擦布滿皺紋的眼角。
“我是英雄的媽媽,卻一直驕傲不起來”
“活著多好喲……”
嬢孃用袖子擦掉淚水。
季達黎伸手拍了拍嬢孃,一點觸感都沒有。
是啊,活著多好?。∩敲炊虝?,她卻拿來做任性的砝碼,把愛他人啊,放在了她曾經(jīng)痛苦的事情上。
“勞資給他燒了那么多紙錢,也不知道收的到不”
“不得行,我得給他再燒些衣服,帥點,才好娶媳婦”
嬢孃合上相冊,擤了一把鼻涕,還帶著濃濃的哭腔。
叭嗒叭嗒……回了臥室。
“女娃……你給嬢孃看嘎,哪個裙裙好看”
季達黎伸著的胳膊還沒有放下,嬢孃像是已經(jīng)恢復了往常。
是呀,人總要和悲傷和解,生活明明是美好的,卻總是把它過的很糟糕,怪它,厭惡它,離開它,它都不曾反駁過。
季達黎穿著大白裙,飄呀飄,她看著嬢孃出了門,就默默地退回了自己家里,玄關處還放著那雙藍色塑料拖鞋,穿在司隨的腳上就沒那么丑了。
那時候,他應該也很難過吧,他哭了嗎,很痛吧,季達黎又縮在了角落里,她也好疼啊,比死掉的那一刻還要疼。
窗外起了風,明明還沒有入秋,就讓人感覺到了蕭條。
陽臺上掛著的衣服,十年了,早就變的破敗不堪,花盆里的土都快忘記,這里曾經(jīng)綠意盎然。
嬢孃回來的時候,拎著一個黑色塑料袋。
她先進了家,又跑出來,敲了敲季達黎的門。
季達黎破門而出。
“嬢孃?”
“快快,跟我進來”
嬢孃悄咪咪地說,她怕被人看到自己自言自語的樣子。
白色的裙子飄飄蕩蕩地跟到家里。
嬢孃鎖了門,這才打開袋子。
一兜子花花綠綠的,分別不出來什么款式。
她連地址都沒敢讓老板幫忙寫,別人都是墳頭啊,墓地的……
“嬢孃……這”
“嬢孃等會燒給你,我得寫好地址,不然會被別人穿走的”
那胖胖的身子,趴在桌子前,從袋子里扒拉出一支鉛筆,一筆一畫都很認真。
季達黎啊~笑了笑,好暖啊,這里好暖,嬢孃像姥姥一樣,兇巴巴地愛著她。
她試了旗袍,試了碎花,還有一雙紅色的鞋子。
嬢孃很滿意,最愛的還是那條帶著紅披風黑旗袍。
所以從這天開始,黑色的旗袍就像是焊在了季達黎身上,白白的小臉都掩埋在了紅色毛茸茸的披風里。
再后來,季達黎就成為了嬢孃的八卦探測器,嬢孃說,四樓那個婆娘可煩人了,總是夸她老漢乖,所以只要季達黎說他們在吵架,嬢孃都要涂上口紅,端著一碗紅燒肉,或者幾個包子,或者空手,去那個婆娘家里坐一坐。
季達黎就掛在房梁上,聽著嬢孃說,你這個婆娘,心情不好噻?
嬢孃很壞,她笑瞇瞇的,像極了電視里的惡毒嬤嬤。
可是嬢孃又很乖,每次季達黎不讓吃太多肉,她都會罵罵咧咧地放下筷子。
“嬢孃洗碗喲”
季達黎陰魂不散地囑咐著。
生活啊,突然就不那么難過了,只有夜里,司隨總是冒出來問道:
季達黎,你愛不愛我!
十月秋意漸漸靠近,大理卻還在春天,就連洱海的風都是溫柔的暖意。
韓胖子站在江席身旁,婚禮才開始進行,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身為伴郎,卻比新娘哭的還慘。
主持打趣著說,你怕不是新娘安排的臥底吧?
哄堂大笑里,像是緩解了很多情緒,鮮花包圍著祝福,新郎大聲問道:
“你愿意嫁給我嗎”
新娘也大聲地回道:
“我愿意”
這一幕太美了,以至于司隨夢里都出現(xiàn)了,季達黎穿著白紗一步步走來,哭著說,你愿意娶我嗎?
他從夢里痛醒,起身赤腳拉開窗簾,外面漆黑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海。
他還沒有開口說愿意,所以他就不會承認,季達黎是他永遠跨不過去的坎。
陽臺上吹著風,太陽一點點升起,黑暗的洱海像是潑了紅色的光,一直在蔓延蔓延,司隨滅了手里的煙,回到房間,開始收拾行李。
宋戈送他們?nèi)チ藱C場,說著幾年沒見也不多玩幾天。
國慶節(jié)就是這樣,一場又一場的婚禮,他們說著下次再見,可是下次總是遙遙無期。
回家的第一天,司隨就怎么也找不到季達黎送給他的那支鋼筆,她說這是考清華專用,里面有她的魔力。他甚至還打電話問了宋弋是否落在了大理,慌亂里拿起鑰匙到了公司,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走路都有回音。
抽屜里,柜子里,掛著的西裝口袋里,都沒有。
他慌了神,這是唯一留下來的東西了。
打開電腦,他記得辦公室里有監(jiān)控的。
可能因為手抖,文檔才剛打開,就按到了第一個視頻。
畫面里有一個女孩,穿著白裙子。
她像極了那個趴在桌子上說,不疼啊,不信你摸摸的季達黎。
她坐在桌子上,晃著腿,鞋都沒有穿。
她蒼白的臉上,全是笑。
她抱了他,牽著他的手。
她擋在栗秘書面前,用手捂住他的眼。
司隨的淚,一滴一滴的掉落在手背上,他努力放大,手指觸摸著電腦里的人,這是季達黎??!就是那個說不疼的季達黎啊!
她在喊司隨啊,他一句都沒有聽到,一眼都沒有看她,她不開心了,卻還揚起臉在笑。